第七章 有斐少年,如磨如琢

      “啾……”

    伴着温暖的夏日初阳,少女伸了个懒腰,吧唧着嘴舒了口气。

    “那家伙在干嘛?”

    “昨夜好大一场怪梦。”

    “管他的,好困,再睡睡吧。”

    “不行,今天有大事。”

    姑娘在床上挣扎了好久还是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得走到柴门中间,伸出小半个头往那边张望。

    “啊切……”

    随着轻柔的晨间清风,少年理了下乱发,慵懒着身压了下腿。

    “这姑娘醒了吗?”

    “昨夜好长一番噩梦。”

    “听她的,得起,去看看呗。”

    “真的,今天有大事。”

    少年三两步从床上翻起身,随手披上件衣服,光着脚就往外院走,许是走的急了,被门槛绊了一下,跌跌撞撞走到柴扉门前。

    “你……。“少女回头闭了下眼

    “我……。”少年挠着头不知所措。

    “你怎么衣服都不扣好就出来了,以后出来记得要先打招呼。”

    “哦,好……”

    “还有,赶紧去把鞋穿上,家里总光脚这坏毛病跟谁学的?”

    少年赶紧回到屋里“悉悉索索”的去打点了。

    “啾……”

    少女看似老练的拍了拍胸脯,自己也走回屋里去打扮了。

    念安和秋秋再见面时已经是在城北主街上了,秋秋去对面的包子铺拿了三个白菜馅儿和一个肉馅儿的回来。

    一路上两人边走边吃。

    秋秋在前,念安跟在后面,少女不时回头跟少年随意聊几句今日那去处。

    念安想提醒下少女她好看的牙齿上占了片儿菜叶,怕秋秋凶他,又只好作罢。

    他们两人今日要去的是城西的曲白书院,距今已经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书院历史虽长,其实也是这十几年才稍稍有了人气,最早这书院其实也只是教教幼儿和蒙学的普通孩子识字。曲白一座边城,自然没甚么名师,富贵人家往往都愿意自己请先生来教学。

    不过大概在隆庆二十四年的时候,有位老人归隐故居,兴趣所致,就自告奋勇的来这曲白书院授起了课。乖乖,这人是谁?这老夫子乃是前朝万历年间进士及第,当年天下有名的“石心”先生,魏光明是也。

    魏先生一身浩然之气,两次参与革新变法,一生头衔无数,直到前十几年大概是身子骨的原因,向当朝帝君请辞,回到了这故里曲白来讲学。

    想听先生讲学其实不难,只需完成一份答卷即可,那答卷上也就三行短句,随意写写见解,魏先生自会评判。

    “西风碧树,独上高楼,望天涯之路。“此为其一

    “衣带渐宽,为伊憔悴。”此为其二

    “暮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此为其三

    交这答卷的人不少,除了那些五六岁的稚童,一般人交答卷上去魏先生都会批注个尚可,然后你就有机会每月十八去书院里听节先生亲自讲的课。

    极少数的,先生会批个“可教也”,恭喜你,这样就可以算先生在曲白门下正式的学生了。

    当然,也有例外,任南华的卷子上被批了个“极佳。”

    念安的卷子,念安的卷子老先生没有返还给他。

    所以念安其实也参加过这测试的,陈氏还在世的时候教了念安识字,后来秋秋搬回北城后也帮念安突击了一阵,还好说歹说把少年鼓励去了参加魏先生的测试。可不知是不是少年答的实在太过不堪,惹得老先生不悦了,念安至今未收到曲白书院返来的试卷。

    所以秋秋总说这少年笨,真笨,可笨了。

    不过还好,哪怕你没有参加这测试,老先生依旧会在每年五六月又或者年关的时候在书院外一块空地上办两场针对所有人的讲学。

    每到一年这时候,不管是书生,商人,农工,孩童,有时候甚至守城的兵老爷和毛手毛脚的外乡人都会来这里听听老先生讲学。

    西北这地界儿可缺文化人了,这不,大家都想来经一经这圣贤绝学的熏陶洗礼嘛。

    当然,能听懂几个字?

    这又是两说了。

    “念安,等会儿讲学开始可不许打瞌睡,听到没?”秋秋用手捶了捶少年的背。

    少年使劲点头。

    上次他其实不是打瞌睡,他只是怕在人群中别人见到他那双怪耳朵又在那里指指点点,所以把头深深埋入了膝盖里。

    “这老先生可是有大学问的,听一听以后肯定是大有裨益。”秋秋一边说着一边很肯定得点了点头,然后推拉着少年尽量挤到人群前面去。

    不过,老先生今日办的不是普通意义的讲会,更像是为大家展示他和学生的讨论。

    他把每天跟着自己的几个弟子都带了过来,今天准备是让他们讲一讲各自对话题的论策。

    这会儿空地上已经摆好了七八张长木桌和软垫,魏先生自己则穿一身雪白的袍子站在场地正中央,双手背在背上捏了本《人间道话》。老先生一头银丝,随意洒在身后,那国字脸刻得方方正正,可右脸一道半指长的伤口却又把那股刻板之气流了出去,远远看去又有几分和蔼。

    “今日就说说是——英雄造势还是势造英雄吧?”

    老先生说完这话饶有兴致的朝周遭围观的人扭转着身子环视了一圈,七八个都身着青衫弟子便从人群中走出,一扯衣摆,盘腿坐下。

    这里面还有两个熟悉的。

    常家四公子常秋实和最近在西北一带小有名气的翩翩君子任南华都在。

    这两人一走出来,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少女的吸气。

    秋秋也吸气,不过不是因为这两人俊朗的面容,而是后方不断向前挤过来想看清楚的人踩到少女的崭新花布鞋了。

    念安眉头几乎不可见的皱了一下悄悄转过头来。

    “那常公子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萧萧肃肃,配合那双剑目还真有几分超俗古士的味道啊。”少女提着声调乖巧得说完这话后,看了眼念安的紧锁的眉眼,似乎觉得不够,她又加了句“真俊!“

    这下应该够了。

    少女满意得憋着嘴笑了一下。

    少年始终觉得这常公子太张扬了,相比之下他还是对那有过几面之缘的任南华更有好感。

    秋秋则不然,她一直觉得仁公子太不真实了,古怪的很,而且用她的话说:“这任南华还像个烂好人,这样的人她王秋秋交了念安这么一个就够了,实在没精力再去对付第二个。”

    先不谈秋秋是否有机缘结交任南华,她这番话其实把念安也顺道绕着训了进去,不过少年听着还是挺舒服。

    那双尖尖的妖耳渲染出一朵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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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以为当是由人造势,人定,方能胜天。”论策开始了,这边常秋实已经站了起来,背半靠在书案上,一脸自信。

    “该做何解?”魏先生眯眼看了眼这平日最能闹腾的学生。

    “势由人成,古往今来,大势之脊梁,往往是英雄所推。多少来者以一己之力挽于王朝乃至天下将倾。英雄所动,不动则已,动则定要雷霆万钧,此难不可兴往者不可兴之雄浑乎?”

    “上有三百年前大将军童破一人披贪狼,带群星,斩杀荒野恶奎之首于北域。以一人之力,破除天下乱局。“

    “今生西北镇国大统领风寒笑凭一腔经纶,通天纬地,成西北十万精兵陈列不可犯之势,还帝国数十安宁。”

    ……

    “此乃英雄造时势乎。”

    魏先生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是轻轻说了句。

    “慎言。”

    有常秋实这番言论之后,接下来几个书生也都是饱含一腔热血,陈古列今,高歌英雄如何创造天地

    周遭众人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依旧为那群书生的抑扬顿挫,慷慨洒脱而深深折服。

    大家都听得极其仔细,甚至呼吸也使劲给憋住了,涨红了脸,生怕错过一句,这高山流水的大字句在脑海里就不起作用了。

    最后一个起来的是任南华,他等着其他同窗都激扬文字,抒尽胸臆之后,才站起身来抱拳向各位同窗道谢,又低头向场间众人行了一礼后,才缓缓开始自己的论策。

    仁南华说的很慢,一字一句直入心脾。

    “人也,生于地,长于土,成于天地间。古语有言,水土养人,水土造人。”

    “故盛世方出能臣,乱世才可产英雄,若逆势而为,半道而已,夫不远兮。”

    “时势方造英雄。“

    “当然,先前诸君所言也大有其道。夫王道,利出一孔,天下无敌,出两孔,其兵半屈。此乃一人之念,竟可动天下之势。人造势,未若不可言之。

    “英雄也能立势。”

    “吾之言,当今英雄者,可修身立命,待雷霆万钧,化作烟雨飞龙,再上九重天阙。

    …………

    场间一片沉寂

    最后还是那常秋实带头鼓起了掌。周遭几个书生看常少爷如此,也赶忙站起身为南华公子喝彩。

    魏先生一动不动,背后那本《人间道话》被他拿在手里拍打的忽快忽慢。

    过了许久,老先生才走到场中向诸生说了句。

    “人如其言,待磨待琢。”

    先生说完这话又向周遭人群环视了一圈。

    不知为何,念安总觉得刚刚魏光明先生看向了自己,于是他稍稍弯腰,低了低头。

    背后一阵温软暖风吹响耳畔。

    “喂……站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