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五章 待到秋高马肥时

      奉新城向西,一支骑兵队伍正在行进着,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因为队伍里有一辆马车。
    自东面,也就是后面,骑着貔貅领着少数亲卫的平西侯爷追了上来。
    “参见侯爷!”
    “参见侯爷!”
    郑凡长驱直入,没人阻拦,哪怕是靖南王身边的亲卫,在平西侯进来时,也乖乖地让开了马车正面。
    平西侯翻身下来,上了马车。
    马车还算宽敞,却绝不是奢侈的类型。
    掀开帘子,郑凡俯身进去。
    田无镜坐在里头,脚下,垒着一摞折子。
    对于郑凡的到来,靖南王没有丝毫的诧异,只是伸手指了指面前的小火炉,道:
    “泡茶。”
    火炉上有现成烧着的水,周围茶叶和杯具也都有,郑凡点点头,泡了两杯茶。
    马车,还在继续行进,并未停下来。
    田无镜接了茶杯,放在手中:
    “晋东,其实是块很好的地方,四战之地,又等同是四争之地;
    庸人占着,就是自取灭亡;
    但,
    地,
    还是那块地,
    猛虎站着,就是四出之地,虎威可达,尽情恣意。”
    郑凡点了点头。
    田无镜看着郑凡,
    道:
    “你平西侯,是一头猛虎。”
    郑凡笑着摇摇头。
    “在很早时,我就看出来了,生而为人,其实,每个人面前,都有一道笼子,它是一种约束。
    而你………”
    “我没笼子?”郑凡问道。
    “不,你有。”
    “那……”
    “但你笼子的钥匙,就在你自己手上,别人的笼子真的是笼子,而你的,只是一种掩饰用的装饰。
    你随时都在准备,
    准备时机一到,
    就自己从笼子里走出来。”
    郑凡耸了耸肩,
    道:
    “但王爷堵在我笼子门口。”
    田无镜点点头。
    “但我知道,王爷是为了帮我掩饰,然后,就比如现在,王爷,您挪开了身子。”
    “你现在,还需要时间,你,还太弱,没有靖南军支撑的晋东,光靠现在的你,架不住这么个台子。
    楚国不敢北上,不是因为你;
    雪原野人不敢南下,也不是因为你;
    晋地之地不敢叛乱,倒是可能有你一半的原因,毕竟你平西侯能征善战是出了名的。
    但………”
    田无镜顿了顿,
    继续道,
    “你的敌人,之所以为你所胁迫,畏惧的,不是你平西侯爷,而是那面黑龙旗帜,当你做到,你的对手,看见郑字旗比黑龙旗还要更畏惧时,
    你就能大大方方地走出笼子了。”
    “其实,我不介意王爷您一直站在我笼子口。”
    “现在你是这么想,以后,就不会是这般想的了,再美的风景,看久了都会生厌,何况,是挡路人?”
    “王爷一直是我的引路人。”
    “但我走的,可是一条不归路。”
    马车里,沉默了。
    良久,
    田无镜喝了口茶,
    道:
    “茶温了,可以喝了。”
    郑凡低头喝茶。
    “其实,我能教你的,不多。”
    “原本王爷您没走时,我还想着,想让王爷您教教我练武。”
    毕竟,都是走的武夫路子。
    当世武夫之中,能比肩田无镜者,或许不是没有,但绝对是凤毛麟角。
    “六品武夫了,够用了其实。”
    “我还想再在武道之途上,追求一下进步,我也觉的,我还有进步空间。”
    “亦步亦趋地练,确实会比较慢,但其实你的天赋,真的不差。”
    “和王爷您不能比。”
    田无镜点点头,道:
    “嗯。”
    “………”郑凡。
    “可以,等待一些机遇。”田无镜说道,“机遇,不是揠苗助长,而是一种契机。”
    郑凡很想说,
    他倒是经常看见剑圣动不动地就遇到“契机”;
    而自己,似乎只是在那里提供契机。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两脚不沾泥,怎能站得稳?”
    “是,王爷教训的是。”
    “不是教训,而是你以前就很惜命,现在,你的命,更贵了。大燕的军功侯,会有很多人,想着要你的命。
    郑凡,我一直觉得,你并不是武痴。
    看看人家李梁亭,
    不也好端端地坐在那儿受万人敬畏么?”
    “我……”
    郑凡的这个理由,没办法直接说出来。
    因为他是一带七;
    典型的,皇帝不急一群太监急。
    “我贪心,王爷。”
    “你看似很贪,但实则很多东西,你并不是很在乎,有时候,我也很感兴趣,你这具皮囊下,到底藏着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世人耄耋之年,看不破的人,还是多数;
    真能看破的,屈指可数。
    你明明还年轻,
    却似乎有种早就望穿的感觉。”
    说到这里,
    田无镜将手中茶杯放下,
    “挺好。”
    “王爷,这是回京么?”
    “回历天城,想她了。”
    郑凡抿了抿嘴唇,跃跃欲试的样子。
    “不必问,我也不会说。”田无镜看着郑凡,“敢做的人,就不怕你掀桌子,甚至,会巴不得你掀桌子。
    世间,
    黑的白的,
    看似分明,
    但明明绝大多数,都是灰的,
    谁又能比谁来得干净。
    再说了,
    世上谁都有那个资格,就我没那个资格,去打起那为家人复仇的大旗。”
    “王爷,世人于您何加焉?”
    “本王,并不不在乎世人。”
    郑凡默然,他懂了。
    “另外,本王回历天城,却不会急着回京。”
    “那京中………”
    郑凡很想直接说出燕皇身体的事,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不过,他清楚,田无镜能明白。
    “该他,受点煎熬。”
    田无镜看着郑凡,道:“入秋后,再进京,你,随本王,一起入京。”
    现在是冬季。
    入秋,
    是瞎子推算的一个晋东之地平西侯府,大概局面稳定,兵马架构起来的时候。
    郑凡点点头。
    “我原本以为,你会再继续问我,到底属意谁。”
    郑凡笑了笑,道:“不,我是觉得没必要拿这么乏味的事儿来叨问您。”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郑凡,
    道:
    “懂事了。”
    “您教得好。”
    “差不多了,你该回了。”
    郑凡深吸一口气,
    终于问出自己此行追出来的目的:
    “真不看看他了?”
    田无镜摇摇头。
    郑凡咬了咬牙,
    “好,我回了。”
    说完,
    郑凡转身,
    正准备出马车时,
    停住了,
    道:
    “哥,记得你答应过我的,打算走时,得和我合计合计,我平西侯爷的哥哥,不能走得没面儿。”
    “到秋天再说吧,还早。伤还没好,怎么走得有面儿。”
    “必须的。”
    郑侯爷下了马车,
    骑在自己的貔貅上,
    望着由靖南军护送的马车,继续向西。
    仗打完了,
    他得回了。
    郑凡曾说过,如果没仗打了,你得有多煎熬?
    现在,
    他是回历天城,回那座侯府了,其实,也是相当于去承受,那份煎熬了。
    年初曾去过历天城的郑凡,清楚地记得那座院子,那座灵堂,以及,那满地的枯叶。
    用不了多久,
    那处门槛上,
    会再多出一道白发人的身影。
    老田走了,
    但老田说,
    他会在历天城,等到入秋再进京。
    他人,是不在晋东了,
    却等于是在历天城,
    为晋东的平西侯府,撑起了一座屏障。
    等到那个敢喊他哥的年轻军功侯,
    秋高马肥。
    骑马在郑凡身后的瞎子,心里,未免有些遗憾。
    他教了很多遍天天,世上最好吃的沙琪玛,是龙椅,但看来,那个人,是没机会听到了。
    但,
    不得不说,
    心里,
    是真的有一份感动。
    甚至,
    看向前方自家主上的背影时,
    还有些难以理解。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却又偏偏喜欢讲究个本色出演;
    看似矛盾,实则才是大智慧。
    就比如自家主上。
    走了一个靖南王,
    家里,则还有一个左谷蠡王。
    真正的知己,真正的过命交情,三两个足矣,多了,也就淡了,也撑不住了。
    瞎子情不自禁地回首身后,
    那里,
    是自家团队的基业之地,
    真正的地盘,
    真正的兵马,
    真正的权柄,
    真正的,开局!
    舔了舔嘴唇,
    瞎子摇摇头,
    当初在虎头城的那家客栈里时,原以为是他们七个,拖一个拖油瓶;
    但现在再看看一路走来的过程以及今天,
    扪心自问,
    到底谁占谁的便宜,更多。
    这时,
    前面的郑凡策动胯下貔貅转过身,
    道:
    “偷偷看一眼,又算得了什么。”
    瞎子笑道;
    “怕忍不住。”
    瞎子有句话没说:
    等四娘有身孕了,您就懂了。
    “秋天,秋天,瞎子,你说,他撑得到么?”
    瞎子摇摇头,道:
    “悬呢。”
    郑凡的眼睛,眯了眯,整个人的气质,也开始发生了变化:
    “下一季给小六子送去的礼,改成一套盔甲,一把刀,一张弓。”
    瞎子闻言,问道;“主上,会不会太明显了一点?”
    “年前,给在颖都的五皇子,也备一份礼。”
    瞎子笑了,
    道:
    “明白了。”
    ………
    微微摇晃向西行进的马车内,
    田无镜从袖口里,取出了一块已经发黑的沙琪玛。
    曾经,雪海关里有个稚童,喜欢将自己的零嘴藏起来,留给自己等待的人吃,常常留到发黑,变质。
    田无镜咬了一口,
    闭上眼,
    缓缓咀嚼,
    慢慢享受,
    田,
    天,
    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