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西泠妾姓苏

      “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负一生爱好山水。”——题记·引子·

    我想搭乘君那条小船,飘荡在一片静静的小河湾。

    看,天边云淡风轻,清朗、明澈的不夹一丝烟云;鸟儿啁啾相啼,莺莺燕燕,总也说不完的绵绵情话。

    最是三月西湖,盈盈水波边,细柳拂丝。沾一下、沾一下,合着暖熏熏的春风,荡漾起一层一层柔柔的涟漪。

    岸边,是谁家的小孩子在哼唱童谣?

    “一梳梳到头,白头亦到老;二梳梳到头,生死不相离;三梳梳到头,汝吾两相知......”

    我想与君同撑一把油纸伞,游荡在雨中,悠悠的钱塘岸。

    日月都残缺不全,只因,我们的爱。

    只是,只是。搁浅的小船,成了遥远的梦;静静的小河湾,成了历史的画卷;撑不开的油纸伞,成了恒古的记忆;钱塘岸的情思,成了永远秘密......

    ·正文·

    钱塘自古便不薄世人的怜爱,芳名几易,风韵不改。

    万千年间,铅华盛事,繁盛依旧如昨。

    我静静漫步在这雨后钱塘,望湖中点点水鸟,眉弯舒展。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

    自父母云去后,我便跟随贾姨妈跻身在钱塘,靠母亲当年为了维系生计、忍辱负重操琴为妓时所留下的微薄家底度日。

    当年,母亲身心交瘁,含悲离去时曾嘱我说:“我的心是干净的,但愿小小莫负我!”

    我应下了,苏小小应下的事,便一定会达成,除非身死。

    固,我终日定要漫步这西湖一次,让自己快乐,让西湖澄澈的柔波洗涤凡尘浮华烟火、心灵的俗念。

    油壁香车,罗衣绣裙,鸣蝉薄髻,绅带长垂。

    所经之处,无不夺了彩头,耀了那世人的眼。

    西泠桥畔、白沙堤上,我乘车穿过云烟,回眸顾盼,胭脂色唇间便勾了一抹摄魄的盎然笑意。

    俏目弯弯之间,漫不经心,一路旁若无人的朗声盈盈高吟:“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

    西泠,好冷艳的名字,总也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淡怅然,一如它的景致。

    惆怅如许,但我却酷爱这西湖山水,将闺房迎湖开一圆窗,我喜欢将它唤作“镜阁”,明镜一般彻亮、雅致。

    姨妈曾劝说我,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终身也有了依靠;毕竟是女孩子,能漂浮到几时呢?

    我却只是笑笑,心里知道她的担忧。

    母亲留下的薄薄积蓄维系不了多久了,日后,怎么度日?

    于是,我朱唇淡淡吐芳,告诉她:“人之相知,贵乎知心,岂在财貌?更何况我苏小小爱的是西湖山水,假如身入金屋,岂不从此画地为牢、不得自由?姨妈大可放心,他日,我以歌妓谋生,身自由,心干净。”

    姨妈知道我的性子,也只得叹息道:“姑娘以青楼为净土,把人情世故、倒也看得通透!”

    我又笑笑,人本就是浊物,何来净土不净土!

    次日,二话不说,操琴谋生,名声一时大震,我成了钱塘有名的歌妓。

    。

    本以为日子就这般过去,平平淡淡,山光水色。

    直到,他的出现。

    草长莺飞二月天,复苏堤柳醉春烟。

    我一如既往的乘着油壁香车游春,断桥弯角处,却是迎面而来一骑马之人。

    那青骢马受惊,颠下一位背上少年。

    香车也是一抖,我一个分神,身子一晃,绵软软的自那车上摔下、倒地。

    少年一见,赶忙近身搀扶,对我作下一揖道:“在下阮郁,方才惊了姑娘,实属不该。姑娘无恙便好,切莫记怪。”

    我抬眸看着他,模样周正、儒雅卓尔,迎对轻轻朗朗、很耐看的俊美眸子,报之以歉然一笑。

    那一夜,我失眠了......

    。

    从此以后,这个唤作阮郁的男子便开始逐渐走进我的生活、溶于我的心房。

    那一天夜晚,他登门拜访,意趣相投、难免忘时而言,她爱我一介女子却性情洒脱不羁、我敬他相国公子但不死板教条,见识不同流俗。那一晚上,他受到我的礼遇,我们、同榻而眠。

    往后一段日子,无疑是我惊鸿一生当中最为快乐、经久也不会忘却的一段时光,我与阮郁断桥相会,一个驱车前往、一个骑马相随。

    面见着我们彼此一见倾心,为我担心素久的贾姨妈很是舒心快意,暗中相诉于我、夸赞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其实对于阮郁,我还是有自知的,他是相国公子,我是青楼歌妓,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得到我这样一句不无现实的答复,姨妈亦忧患顾虑;待阮郁再度邀访时,心直口快的姨妈便当着我的面,不兜转缠绕、如是直接逼问阮郁会不会变心。

    阮郁俊眉宛似墨画,坚定一皱、紧执我青松酥手,抬目凝看门前松柏期许誓言道:“青松作证,我阮郁愿与小小同生死。”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姨妈笑了,我如花美靥亦舒展开来了;一颗从来随遇而安、从不奢求什么的心,平生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了企盼。

    当天夜里,姨妈遴选黄道吉日,张灯结彩、备筵设席,办下我们的婚事。

    日后,我怀着无比忐忑的心神,亲眼面看相公寄往家中书信、以告知我们成亲。

    时过半月,一切还好,相公的家父阮道寄来回信、连同一份厚礼,派人送至钱塘,交给阮郎。信中写道:小小既是品貌双全之才女,家中并不反对这门婚事。却在字字温存、关怀着提醒阮郁,不可贪欢于夫妻之情、而荒学业。

    我们拈着信筏反复吟看,字字句句言得通情达理,才放下心来。

    平淡无奇、新婚夫妇多缠绵,又过不多时日,阮郁复接到家书,言阮道因受风寒卧床不起。

    二话不说,我急忙打点行装,催阮郁回还探亲。

    我却不知道,只他这一走,便渺渺云烟、杳无音讯;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春去秋来,我终于再度欢喜的接到夫君阮郁回来的信,天真的急急拆开,似有一瞬息的失神,那信中道明此去经年之原委,亦婉转言出关乎身世不趁、关乎门庭难合一干俗言,原来、如此呵......

    我早该想到的,堂堂相府公子娶得青楼歌妓,身为要职宰相的父亲、面儿子年少疏狂所做决定,缘何能够不怒不嗔、欣然允诺接受?只怕山高皇帝远,奈何不得什么,固才按住气焰写了书信假意迎合祝福、放长线钓大鱼,一步一步、将阮郁骗至回还吧!

    当日阮郁才一赶回家门,便被父亲不由分说、命家丁关进书房;既而又作主,为其另择名门闺秀。

    “等你完了婚事,取了功名,再纳几个侍妾,也非难事,想那姑娘也不会怪你失信薄情吧?”父严母慈,阮母这样安慰。

    然阮郁到底还是知我性情的,不羁自由、洒脱出俗,安可心甘情愿入相辅、为侍妾?固此捎来书信,要我莫作难受、各自,珍重。

    苍天负我小小,阮郁啊阮郁,可你究竟是负了我、还是成全了我?呵......

    入夜了,永寂无边里,我燃起红烛、将自己独自关在房中,饮酒一阵、抚琴一阵,直到深夜、才静默没了声响。

    姨妈放心不下,破门而入;我已醉倒在床上,泪水湿透了红绫鸳鸯枕巾。

    清晨破晓,搭乘往昔那架油壁香车、摇摇晃晃跨出家门,来到西泠桥上,望那湖上娇艳欲滴一蓬荷花,独自出神。

    姨妈紧跟着出来,紧紧扶住,眼角眉梢哽咽哀怜:“男女之情往往薄似烟云,短似朝露,你千万要想得开,身体要紧。”

    我似答非答:“我的心是干净的!”

    从这以后的经年,面靥上少有笑容,性情变得更为冷峻孤傲,接待客人、言语之间更多调侃冷笑。不想,反倒而传出“冷美人”的名声。世俗如此,由它去吧!

    。

    再深刻入骨、抑郁难平的伤,也会随着时光流徙消失而渐趋愈合,时光是最好的良药、极其烂俗的话,道理真真不俗。

    经久独处,萧瑟流光指尖心上一挥而过,我又恢复到了往昔、车马盈门的热闹生活。

    那是一个晴朗无云的秋,西湖之滨,见到一位满身书香气息,却衣着俭朴、神情沮丧的白衣公子,闻讯之后、方知此人名唤鲍仁,实为迢迢书生、途经此地,因盘缠不够而无法赶考。

    言谈投机,不觉已如日中天,我着实欣赏其昂扬才气,却又不傲、不骄,实觉其满腹真才实学、气宇不凡,必能高中;固而主动解囊,财务相助。

    鲍仁感激不尽,满怀抱负、热忱信心奔赴考场。

    “姑娘之情,深于潭水,我鲍仁永生不忘!”

    “小小在此恭候佳音。”我笑。

    。

    当时上江观察使孟浪、因公事来到钱塘,久闻我于钱塘一带盛名,可身为官员不好登我之门,固便派人三番四次请我前往府中,我着实恼他那股霸道,终不肯去。

    孟浪怀恨在心,鲍仁去后,放出流言蜚语、百般诋毁于我。

    面着姨妈的担忧,我如素一辙轻笑:“任他倒尽污水,不能伤我一根毫毛!”

    姨妈听罢,还是忍不住感叹忧虑:“总要,防着点才好。”

    孟浪少年得志,本不把我一个小小妓女放在眼里,可竟邀我连连碰壁,便摆出威风,定派差人传唤于我,速到观察使船上赔罪,且必须是青衣蓬首、不准梳妆打扮。

    姨妈怕我惹祸吃亏,劝我屈就应付。

    我定是不屑的:“这班狗官,我与他们毫不相干,有什么罪可赔!”

    正言语时,差人“呼呼”打上门来,姨妈吓得发抖;我挥袖坦然:“也罢,去走一趟,省得家中不安宁。”临行前,有意脂粉如面、从容梳妆打扮了一番。

    孟浪邀了府县宾客于船饮酒赏梅,忽听我前来,赶忙正襟危坐、盘算着如何作难于我。

    伴随一抹淡淡适宜麝兰香味,我飘飘然恍如谪仙、盈盈曼曼飘进船来。

    满船宾客,皆被我美丽容貌、冷峻神态震慑住了。静寂好久,孟浪适才缓神,干咳一声硬硬道:“苏小小,你知罪么?”

    “呵、”广袖疏裙映扯出绝样眉目,汀唇贝齿勾勒淡淡一丝冷然:“我是烟花中人,哪里知道老爷们会对我如此厚爱,三请而不敢来,竟成大罪?”

    只一句话,孟浪便无言以对,只得威吓:“你要求生,还是求死?”

    面眸不屑,我调侃:“爱之则欲其生,恶之则欲其死,全在老爷手中,我怎能自定?”

    如此一言,孟浪不禁得意:“利嘴巧舌,并非实学,我倒要看看你的真才如何!”

    我如是淡淡无颜色绝美一笑,抬暗香盈袖、纤指轻指庭外一株梅花,不假思索、信口吟喃:“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要分红白,还须青眼看!”诗意隐含眼前之事,且又不卑不亢。

    孟浪闻之,不由暗暗折服于我的才智了。他性子虽烈,倒还是有几分惜才之心的;又见我生得这般楚楚动人,便也不觉息了怒气,搀扶过我、毕恭毕敬邀我入席。

    县官在一旁冷笑,他曾意欲对我加以占有、却未果,早便想要加害于我。

    酒宴直到天明方散,孟浪辞别启程。

    县官即派人于归途中将我截住,以借诗讽喻、藐视朝官之罪,将我殴打唆使罪判入狱。

    姨妈闻讯,使以银钱周旋,救我免受狱内之苦。

    但我体质本弱,又加气愤难平,禁足数月,便生起病来。

    这一日,幽暗牢门豁然洞开,无力抬头、媚眼如丝一定,竟是阮郁。

    原他途经钱塘,闻讯前来搭救。

    我转身不睬,他却不管不顾心疼的一把将我紧紧抱住,泪水决提、意欲推翻所谓心气成全,愿娶我为妾。

    阮郁啊阮郁,纵我苏小小落难流离,心气还是有的、安可消散?再也忍受不住,勾勒汀唇,鄙视轻蔑冷眼一笑:“这里没有青松于你作证!”

    阮郁豁然沉默、脸色涨红疏白,又是经久、仰天长叹一声,怏怏而去。

    这段情缘,散了、撩开手了,也便尽了、远了、再难回昨了。

    。

    半年后,我刑期已满,出狱回还,途径西湖之滨竟豁然勾起了与鲍仁相识于此、那一段往事。轻笑两声,笑自己的痴狂。

    我病倒了,再无力乘车游湖,只能竟日萎顿靠于榻上,孤衾徒有梦、眺望窗外景色。

    又到了夏荷盛开怒放的时节,夜幕垂窗,满身月露清凉气,并作映日一喷香。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

    “小小啊,你交广甚多,不知可有什么未了之事?”姨妈倚在床头,鼻腔哽咽小声问我。

    我微微闭了眸子,吐言一抹自嘲感慨:“交际似浮云、欢情如流水,我的心迹又有谁知?小小别无所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负我对山水的一片痴情。”言罢气绝,含恨释然而去。

    。

    次日,安葬时辰将到,忽有差人飞马前来相问“可是苏姑娘家么?华州刺史前来面拜。”

    贾姨妈闻之大哭:“姑娘在家,只可惜、睡在棺木之中......昨夜子时,姑娘便羽化烟消去了!”

    差人大惊,飞马绝尘离开。不多时,只见一人着白衣、戴白冠,身骑白马而来;至西泠桥边、下马,步行至我屋舍门前,一路哭将进来。登靴步履不假一丝停顿,直直抵奔过灵堂、抚棺痛哭:“姑娘啊姑娘,为何不等我鲍仁来谢知己!为何不等,就匆匆辞世而去?老天不公,为何容得不下你这位有才有德有情的洁雅奇女子啊!”这时的鲍仁,已经金榜题名。苍天作弄,等了那样些年,终究还是一日之隔生生阴阳相错!我与他之间、竟是有缘,亦或还是无缘呵!长久如是,直哭得声息全无:“人之相知,贵乎知心,知我心者,唯有小小......”

    贾姨妈忍泪相劝:“有鲍相公这番话,小小于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尔后,又诉我临终遗愿。

    鲍仁适才强压悲恸,请人于西泠桥侧选地筑墓修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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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殡下葬之日,夹道观看者不计其数。鲍仁一身丧服,亲送小小灵枢,葬于西泠桥畔;亲撰碑文,写出苏小小一生为人,以表高洁。

    临行前,又来哭祭道:“倘不能为民作主,我鲍仁定来墓前相厮守!”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墓上覆六角攒尖顶亭,唤曰:“慕才亭”。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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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光易逝、心绪也会渐平,到了鲍仁当真华发变白、再无力无心为民做主那样一天,到底还是没能前来墓前相厮守。

    不过......

    传说小小死后,信守痴心人儿结发约定、芳魂不散,常出没于花丛林间。几生几世、执着苦守。

    直到宋朝时期,有个唤作司马才仲的书生,在洛下梦一美人搴帷而歌,问其名,曰:西陵苏小小也。问歌何曲?曰:《黄金缕》。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后五年,才仲以东坡荐举,为秦少章幕下官,因道其事。少章异之,曰:“苏小之墓,今在西泠,何不酹酒吊之。”才仲往寻其墓拜之。是夜,梦与同寝,曰:鲍相公几世相错,尘世太多无奈、只如今,终是相守,妾愿酬矣。

    自是幽昏三载,才仲亦卒于杭,葬、小小墓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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