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白池五岁那年的冬季,项城那边发生暴动,皇上派白志谦前去平叛。他匆匆告别妻子女儿赶赴项城,一去就是两个月。

    回来之后,便听说妻子又怀孕了,他很开心,对妻子千依百顺,他猜想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子。他爱她,宠她,他对她的好,世人皆知,整个乌国谁不知道他们夫妻情深,恩恩爱爱?

    可是,某一天他无意之间听到有人聊天,说在他去项城没多久,皇后便召妻子入宫,待了两天才回来。他心中开始不舒服,天下谁不知道皇上也曾经追求过妻子?好好的皇后干嘛要召妻子入宫?还待了两天?

    他心中有了疑虑,看到妻子大腹便便的时候,忽然觉得很刺眼。而妻子根本不知道他的这个变化,家中谁都不知道他的变化。

    妻子生产了,是个儿子,可是,当他看到那张酷似皇上的脸时,他彻底绝望了。

    而妻子对那孩子十分喜爱,比之前的两个女儿都爱,看着她对着那样的一张脸露出幸福的笑容来,他就不舒服,他越看越觉得刺眼。

    前来贺喜的宾客很多,纷纷来贺他的弄璋之喜,他笑脸相迎,然而却总有些空落落的。

    见过孩子的人没有不夸奖赞叹的,可是,工部侍郎夫人的一句不经意的话,却彻底将他打入了谷底。她抱着孩子看了又看,低声咕哝说怎么跟皇上这么像?她说得很小声,只有抱孩子的奶娘和他听到了,奶娘嘻嘻而笑,并未放在心上,而他,却似被浇了一盆雪水似的,浑身冰冷刺骨。

    送完最后一拨客人,家里终于安静了,他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朝房间走去,满目都是刺眼的大红色。

    房间里,白池正陪着娘亲逗弟弟玩,两个人不时发出笑声。

    她们为什么要笑得那么开心?她们在笑什么?

    白志谦走上前去,竭力想将自己心中的阴影驱散,他笑着看那孩子,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他总觉得那孩子刚刚笑了,仿佛嘲笑他似的。他觉得很不舒服,便叫白池快去睡觉。

    白池依依不舍,她想陪着小弟弟,白志谦发怒了,第一次那么凶巴巴的叫她回自己房间去。

    白池有些委屈,她觉得爹爹今天一定是喝多了,脾气那么坏。她委委屈屈地离开了房间。

    从那之后,白池发现爹爹似乎变了,他脾气很坏,而且常常盯着弟弟看半天,眼神还很怪。

    弟弟满一周岁的时候,皇上赐了许多好东西来,这是乌国谁都没有享受过的荣耀,然而,爹爹却并不高兴,连白池都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有一天,娘生病了,担心传染给弟弟,便让白池陪着弟弟睡午觉,白池很开心,抱着弟弟便睡着了。可是,等她醒来的时候,弟弟不见了,她一着急,便马上跳下床四处去找。

    她走出卧室,才发现爹爹抱着弟弟坐在外间的榻上,爹爹正在逗他玩。爹爹的大手将弟弟整张脸都盖了起来,然后又放开,再盖上,再放开,弟弟哈哈大笑。白池也笑了,可是,当爹爹再次盖住弟弟的脸,好一会儿都不放开时,她感觉到了不对劲,弟弟因不能呼吸左右摇摆着头,而爹爹却没有松开手,而是用力按住了他的脸,爹爹的表情很吓人,她不禁大声喊了出来,“爹爹。”

    白志谦手一抖,抬头便看到了她,他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发现了一样,震惊而紧张,竟忘记了拿开手。

    白池忙跑了过去,大声叫道:“弟弟喘不过气来了,你快放手啊。”她一面着急地说话,一面用力去掰开白志谦的手,然而,白志谦却忽然用力,白池掰不开,眼睁睁看着弟弟在爹爹手底下挣扎,肉肉的小手挥舞着,很快便软了下来。

    “爹爹!你杀了弟弟!你杀了弟弟!”白池又惊又怕,瞪着白志谦大声尖叫。

    “不准叫。”白志谦抱住她,捂紧了她的嘴,警告着她,声音却是颤抖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做,他只是看着这张脸就不舒服,他想只要这张脸不存在了,他和妻子之间就可以重新来过了,他也不用每天对着这张情敌脸而痛苦。

    “你怎么可以杀了弟弟!”白池大声哭着痛诉白志谦,她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池被白志谦点了穴道,等她醒来之后才知道,弟弟已经被埋了,娘亲气得昏了过去。她跑去娘亲的房间,想要告诉她自己看到的事情,在外间却碰到了爹爹,她害怕地靠着墙,像看什么恐怖的东西似的看着白志谦。白志谦的心很痛,他强拉住她,要她帮他保守秘密,他说他爱她们,他不想失去她们。

    “那你为什么要杀死弟弟?”白池质问他。

    “因为那不是你的弟弟。”

    “你撒谎。”

    “你没有发现他长得根本不像我或者你娘亲么?”

    “……”白池有些愣了,她也发现弟弟长得跟谁都不像,可是,这就能说明弟弟不是自己的弟弟吗?

    “你就是因为这个杀了智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娘亲已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红肿着眼睛,脸上泪痕未干,定定地看着爹爹。

    “我……”白志谦语塞。

    “哈哈哈,白志谦,我原来不知道在你心中我竟然是这样的女人!”娘亲忽然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那种绝望让白池心痛难受。

    “你听我说,只要他死了,我们之间就可以重新开始,我可以保证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还是很爱很爱你的。”白志谦放开白池,握住妻子的双手。

    忽然,她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我告诉你,智儿就是你的孩子,皇后召我去皇宫不过是因为她要吃斋祈福要我陪她一道而已。我们所有人都没有你那么龌龊!”

    白志谦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只是这样?怎么可能!不,不会是这样的。他幻想的妻子同皇上偷情的种种都不是真的,他他竟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不,他不信!

    她忽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来,流着眼泪看着白志谦,“你还我智儿命来!”

    “娘,爹爹,你们不要这样啊,住手,你们住手啊!”看着他们打架,白池害怕得大叫,然而,下人们都被白志谦赶走了,白池的哭喊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

    娘亲像疯虎一般手下毫不留情,爹爹身上已经被她捅了好几刀,白池想出去喊人,可是,又怕他们伤了任何一个,她着急,害怕,不知所措,只是哭着求他们停手。

    忽然她不顾性命冲了过去,想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分开他们,然而,他们却不小心将匕首刺入了她的胸口,两人吓得立刻停了手,白池哭着求他们不要再打了,然后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娘却死了,她茫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清清楚楚的知道是爹爹害死了娘亲和弟弟的,她想给他们报仇,可是,她又怎能对爹爹下手呢?

    天意正好来悄悄来看她,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天意大吃一惊,一问之下才知道事情这么严重,他心疼地抱着她,安慰她,恨不能代她受苦。

    到天亮的时候,她忽然问他:“他是我爹爹,我再伺候他十年,可不可以算还了他的恩情?之后我可不可以替娘和弟弟报仇?”

    天意顿时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跟我走吧,我会让你忘了这里的一切,我们好好在雪山上生活,再也不要理会这些事情,好不好?”他如何忍心让她再受这种煎熬?

    白池摇头,“弟弟死得很无辜,娘亲死得更无辜,我不能就这样忘记所有的事情,不可以。”

    “池儿,忘记一切,跟我走吧。不要让这些不堪的记忆折磨你一辈子。”

    白池眼中落下泪来,她很想按天意说的做,可是,弟弟和娘亲怎么办?

    “你不是说你研制出了一种东西可以让人暂时忘掉过去么?让我暂时忘记他做的恶事吧,我还他十年恩情,之后,你再来叫醒我。等替娘亲和弟弟报仇之后,我就跟你回雪山,一生一世都不再下来。”

    天意摇头,他试图劝服白池,可是,她那么倔强,认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

    第二天,白丞相府来了一位大夫,自称神医,包治世间所有疾病。

    白志谦本不想理他,然而,当他听到那神医说还可以让人失去记忆时,他心动了。他已经因为一时的错误,害死了儿子,妻子,他不能再失去女儿,如果白池可以忘掉一切,那么他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失去她了?

    白池用毛笔写下了一封给十年后的自己的信,很短,只有二十个字:

    爹爹杀了弟弟、娘亲,还恩后勿忘报仇。白池。

    她没有哭,将眼泪都咽回了肚子里,她将信用油纸包好缝进了自己小时候用过的小被子里,只有这里不会被人发现。

    天意进来的时候,她表现得太安静了,让白志谦有些怀疑。

    天意将白志谦赶了出去,说他治病的时候不能让人看到。

    他用眼神问她想好了吗,白池坚决地点头,她默默抱紧了小被子,告诉自己小被子很重要很重要,千万千万不要弄丢了。

    冰魄针入脑,她闭上了眼睛,沉入了黑暗。

    “十年后,我来接你。”天意看着她说道,但愿那时候的她真的已经可以放下所有。

    白池大病了一场,之后变得痴痴呆呆的,只认得几个人。

    白志谦不相信,观察了她好久,才发现她真的忘记了,他松了口气,他总算没有再丢掉女儿。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会做噩梦,梦到血淋淋的妻子和儿子。

    十年后,当余君珏拿着白池的纸条来天牢给他看时,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面对余君珏的质问,他苦笑,“我喝了自己亲手酿的苦酒十年,夜夜惊心,夜夜难眠,我真的很累。”

    余君珏冷笑道:“那么你就自己去死吧,不要再让白池痛苦。要她杀了爹爹为娘报仇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你不觉得对她来说太过痛苦么?”

    “你说得很对。”白志谦点头道,他喝下了余君珏带来的鹤顶红,静静地坐着,目光透过墙壁,似乎看到了那年溜溜江边的俏丽少女,她穿着明黄的裙子,俏生生地站在竹筏上笑着问他是否要渡江,当时他就失了魂。那天的风都带着甜味儿啊。

    白志谦露出了笑容,他的劫数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