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门外没人

      有人敲我的门。

    今天早上我正在电脑前处理文件,门响了,不是门铃,外面的人选择了敲门。三下,带着不紧不慢的节奏。我起身去开门的时候,外面已经没人了,中午吃完饭午睡,又是三下不紧不慢,我怒气冲冲的打开门,外面还是没人。

    我是一家家教公司的创始人,公司是我和大学时候的一个学长合开的,已经将近十二年,前年我和爱人结束了十年的爱情长跑,买了这处位于郊外的三室两厅。我看着床头的结婚照,决定忘掉敲门的事,恶作剧罢了,我心想,倒头睡了。

    午觉后我接着办公,因为前几天崴了脚,这几天公司的事情都是在网上处理的,幸好这几年我手下培养出了几个办事利索的小子,就算我人不在公司,只要能联络,事情办个七七八八还是没有问题的。今天有个事情很气人,我公司的主要业务分为晚托班、私人家教和家教培训,有个一直在晚托班做的女大学生想要参加公司的培训,然后转职做私人家教,因为私人家教的钱比晚托班多。想多赚钱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这个女生还是比较优秀的,当下晚托班的师资不缺,我就让负责晚托班的小李去把她的档案拿给我审核一下。请私人家教的家庭家境都是很殷实的,我的公司能做大做强,是因为走了不少学生家长给的门路,可以说公司要是得罪了这些主顾就麻烦了,所以家教组一直是我自己在负责,首先背景审核就是很重要的,就算工作能力再优秀,家庭背景或者私生活有问题的人是绝对不会允许进家教组的。昨天让小李给我她的资料,小李说没找着。

    档案找不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公司虽然规模不小,但是发展过快,有一些部门还没有完善,档案管理方面就是一个缺失,各组的档案基本上都是各自管理,晚托组尤其混乱,全都放在小李办公室的书柜里,找不到档案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责怪过他,但是也不能*他整理,公司里除了学长和我就数他的事情最多,晚托组的学生年龄层从小学到高中不等,现在哪个家长不心疼孩子,一出事家长骂学生闹老师哭,小李经常三面受气。我想也差不多要设个档案室了,但是这事情肯定还是要由我来忙,小李才毕业没几年,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不容易了,我让他通知那个女生,今天再交一份档案上来。结果等了一天,那个女生的资料没有交上来,我很生气,公司里让教师上交的资料都是基本资料,用邮箱写一写十分钟都用不了,我这个人很重视效率,一路能走到今天全是靠着高效率高质量的招牌,现在的大学生慵懒成习惯了,办事情拖拖拉拉,我实在是难以忍受。

    等不到资料,公司电话居然没人接,气得我跺脚,结果崴到的地方一阵钻心的疼。缩在沙发上涂了云南白药,我想着要给我老婆打个电话,老婆她今年年初为了支持我的事业辞去了原来的工作进了公司,负责接待家长和给教师做思想指导。老婆是心理学硕士,做这些得心应手。我看了看挂钟,七点了,一般这个时候晚托班才刚上课,老婆差不多到七点半就会回来了,我心想再过一个小时老婆还没回来的话我就给她打电话,如果可以,工作中的负面情绪我不想让老婆感受到,虽然她肯定能读出我的心思,但是我不提她一般就不问,我时常感叹自己的幸运,能拥有一个会给男人留空间的女人。

    有人敲门,三下,不急不缓,我想起了早上和中午的事。开门的一瞬间我多希望外面的是老婆,每次我给她开门她都会笑着来亲我的脸。外面没人,空荡荡的走廊,楼道里没有声音,我跨出一步张望,两座电梯都显示停在一楼。二十三层的穿堂风很强,背后的窗户传来呜呜的风声,天快黑了,穿着短袖的我背脊发凉,赶忙把门关上。进了屋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好像在害怕什么似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在自己家里都要害怕,让学长知道了定要笑话我。这样的恶作剧已经不是今天第一次了,想不出来谁会这么无聊,我转念去想恶作剧的人每次都躲到哪里了呢?再次打开门,我看了看,觉得只有安全通道可以躲,想必每次那个缺德的恶作剧的人敲完门以后都是躲到上一层或是下一层的楼梯拐角去了,这样我就既看不到他,又听不见声响。我盯着楼道,想象我每次开门的时候都有一双眼睛躲在拐角处偷笑。楼道黑洞洞的,风声响成呻吟,我喝了一声,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起来,楼道里干净的墙面反射灯光亮成一片,我满意的关上了门。

    坐到电脑前继续处理事务,早上律师发来了公司新办公室的租赁合同,我准备明天去公司一趟,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谈才行。又细看了一遍合同,电脑上显示已经八点半,小李没有给我回电话,我老婆也不接电话,公司里的电话好像同时失灵了一样,我给谁打都没用。我穿了外套准备去公司看一看,这时候小李打电话过来了,我接通,说话的竟是个女人,只说了一句“你别来”就挂断了,再打过去,没人接。那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一下子慌了,一头雾水,唯一能肯定的是出事了,等电梯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我接通,好像是刚才那个女人,带着些许鼻音:“是张老板么?”“我是,你是谁?是不是刚才用小李手机给我打电话的人?”“我是赵百百,晚托班的老师啊!你不记得我了?”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我来不及回想,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当然,我记得。公司那边出什么事了?”我等了一会,听见抿鼻涕的声音,她咳嗽了几声才说:“有人跳楼了。是......”“什么?”我来不及听她接下来说什么,只感觉眼前一黑,我赶忙靠住墙才没有晕过去。

    头晕眼花了一阵,回过神来我听见电话那头在叽叽喳喳的说些什么。“什么?”我问。“哎呀你没听我说话啊!”对方很不快,声音停住了。我愣愣的听了一会自己的呼吸声,忽然意识到对方为什么不说话了。“对不起,麻烦你再给我说一下发生什么事了。”我说,脚踝疼的难以忍受,只能用力扶住墙。电话那头哼了一声,说:“赵芸跳楼了,就是教我隔壁班的,管自习的时候说了一句‘我对不起我爸妈’就从窗户上跳下去了。”“死了?”“十楼呢!能不死吗?都成一坨了,恶心死我了,唉,我给你说你们可要给我精神损失费才行。”“李主任呢?你知道我老婆在哪吗?我马上就过去。”“哎!你别来!”对方喊了起来,又马上压低声音,“我给你说,李主任让我给你打的电话,刚才警察来了之后我们就都被叫去了,他们不让任何人接电话打电话,也不让人走,我可是大哭大闹了他们才让我出来的,临走的时候李主任偷偷把手机塞到我手里,说‘让他别来’,我一看手机上就是你的号码,所以就给你打过去了啊,我一出门警察就让剩下的人把手机拿出来关机,我只能说了一句就挂了,我聪明吧!然后我就......”我没心思听对方说话,身后的电梯下来了,里面有几个人,靠门的那个看着我,我摆了摆手,电梯就关门下去了。电话那头还在叽叽喳喳的说要加工资要精神损失费,我挂断电话,心乱如麻。

    天已经全黑了,我很担心公司的情况,现在必定是乱成一团,但幸好小李机灵,我要是去了公司,现在肯定作为公司法人被扣住。警察应该马上就会来找我,没人打我电话,处理这件事的警察说不定是和我们有交情的人,正在给我拖时间。死人是大事,要想办法保住公司,我进屋给学长打了网络电话,现在学长正在美国签一队外教的合同。听了我这边的情况,他说他能稳住一部分高中校长,最起码保住学校里“志愿补课”的一些生源,我说赵芸死前说的话像是为情跳楼的,他说这样也不能打保票让教育局的人相信跟公司一点关系没有。我们商量了一会儿,他说美国这边的外教他还会继续签,不过这件事一报出来,对方要的金额恐怕要翻倍了,我说钱没关系,重要的是人能招过来,他问我有没有和我的人联系,我说马上,然后他说会尽量今天就和美国佬把合同签了,我说最好不过,我们心照不宣的沉默了一会,然后各自挂了电话。

    我从窗户往外望了望,没有警车,小区里甚至没有几个人,我用力握握拳头,给老黑打了电话。老黑是道上的人,以前刚开晚托班的时候,公司外面常有社会闲散人员惹事,经人介绍,我认识了老黑,然后公司外面就太平了。老黑在这个城市的暗处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是老乡,算起来是亲戚,但是农村的亲戚能算什么,随便挥一杆子打中仨三个都是亲戚,他却是很看重的,道上人可能都这样。我给他打电话用的是拨号网卡,这种卡难以识别,而且可以通过变声器变声,这一招是他教给我的。通了,没想到直接是老黑,他的喉咙像是破过一次,声音糙得独特,“啥?”他问,我老家的人一接电话都先嚷一声啥。“那个,是我。”我能听见传到那边的我的声音,我用了变声器,机械音辨不出男女,他没有用变声器,笑了笑:“你是姓王的?啃木板的?蹦水池的?”我傻了,关了变声器,说:“是我,二舅哥。你咋知道的?”“啥也别说了,交给俺吧。”挂了。一种强烈的被监视感把我钉在电脑面前,猛地一股酸水从胃里冒出来,我跑进厕所里,吐了。

    晚上警察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喝小米粥,我吐得胃酸都出来了,但是并不狼狈,因为心里有底,公司保住了。警察看我脚踝肿着,就没带我去警局,在客厅里,我极力澄清赵芸的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和公司里也没有任何关系。他们问到很晚,我老婆被送回来后,警察让我们两口近一段时间不要离开本市,走了。

    警察走后老婆倒在沙发里,我坐到她旁边,她起身搂住我,这个坚强的女人此时在我的怀里颤抖,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做,只能说:“你想哭就哭吧。”她真的哭了,一直哭到天明,我也不劝,像我老婆这种总是勇敢强悍的女人,一哭起来就要让她哭个够,哭完就能什么事都没了。天亮透的时候,她哭累了,睡了。我接起来学长打来的网络电话,“成了。”他说,口齿不清,电话那头有乐队的声音,我说:“这边也没问题。”“你在哪呢?”他语气暧昧的问,打了个酒嗝,我有些不快:“和我老婆在一起,找的老黑。你玩吧。”我挂了电话。我给小李打了电话,听声音估计还在睡,我让他通知全公司晚上停课一天,他一下就清醒了,说不行,要是停课的话只会扩大事情的负面影响,他已经通知了一个家教组的人来接替赵芸的班一段时间,只要老师比原来的好,那些家长不会要求退学的。我想想也是,就让他把赵芸是为情而死的事情传出去,不能让家长觉得我们公司有问题。他声音顿了顿,问我:“你怎么知道她是为情而死的?”“你让她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说赵芸死前说‘我对不起我爸妈’,不是吗?”“这一点还不确定。”他说。我有些不耐烦了:“对外就先这么说。”他沉默了一下,说好的,然后就挂了电话,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是纠结的,一个年轻人在遇到事情时总是把自己放在正义的一方,想看真相大白,但是现实是做人要变通,不然活不下去的。

    有人敲门,我冷汗一跳,三下,不急不缓。开门,外面没人。我有些生气,又有些害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现在鬼来敲门了。我瞪着外面,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不愿退回屋里去,好像退回去就是输了一样。门把被我攥得滑了,风呼呼的吹,我突然觉得自己无聊,赵芸的死和我无关,和我有关的鬼要是想找我的话早就来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声,关门去做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