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漠漠风雨路

      这一日,黛玉正在贾母屋里,随着众姐妹们一起陪着贾母说话儿、取乐儿,忽见鸳鸯脸上变了色,进来贴在贾母耳边回道:“老太太,林家来人了。”

    鸳鸯的声儿虽轻,但是黛玉就坐在贾母面前,终究还是听见了。就见黛玉脸色一下子变白了,手里绞着一方鹅黄的帕子,紧张地看向贾母。

    贾母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林家来人是怎么回事,就拍了拍黛玉的手,安慰道:“好孩子,别怕,左右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呢。”

    请了林家的人进来,是两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媳妇,俱都穿的齐齐整整的,发髻梳得光可鉴人。

    黛玉并不认识,想是自己走后,父亲换过的也说不定。

    那两个媳妇子,规规矩矩地给贾母请过安,这才说道:“老太太好福气,有这么多的孙子孙女儿陪着。”

    贾母命丫头给她们搬了绣墩坐了,这才絮絮叨叨地问着话儿:“来了几个人?你们老爷的身子还好吗?”

    那两个媳妇也不知道座中的哪一位是黛玉,面面相觑了下,才恭敬地回道:“来了八个人,两个男人和我们两个,还有四个小丫头子。”

    看向座中的几个女孩子一眼,两个人有些讪讪地笑道:“我们两个都是姑娘走后,才到了林府的,竟然认不得哪一位小姐才是我们姑娘呢。”

    贾母拉着黛玉的手道:“你们看看,这里谁长的最标致,谁就是我的外孙女儿。”

    两个媳妇子忙上前见过黛玉,一人拉了一只手,看了一回,啧啧称赞道:“真真是人间少有的。我们老爷若是见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黛玉有些慌乱地忙问她们:“爹爹身子可好?为什么这个时候单派了你们来?”

    那两个媳妇子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开口。贾母在一边急问道:“你们老爷到底怎么了?快些说吧。”

    那两个媳妇无法,才吞吞吐吐地回道:“我们老爷身上不好呢,这才让我们过来接姑娘回去见上一面。”

    一语未完,黛玉眼角就蓄满了泪,父亲自她来到京中,就没有接她回去过。走的时候,父亲就已经疾病缠身,可也都强撑着,每年里,只是和黛玉书信来往,从来也没提接她回去的事儿。

    今儿,林家来了这么多的人,那两个媳妇虽然吞吞吐吐地不说,可黛玉又不是三岁孩童,哪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呢。想必父亲定是觉得自己的身子撑不住了,这才派人来接她回去,见上一面。

    想到这儿,黛玉的眼中就滚下泪来,当着贾母和众姐妹的面,又不好大哭一场,只好极力忍着。

    贾母和众姐妹们忙宽慰她,“你父亲想必是思念女儿了,人在病中,也是常情。正是壮年,哪能说不好就不好了?还是这两个媳妇子不会说话,哪有这样的事儿啊?”

    贾母一边向那两个媳妇子使眼色,一边揽了黛玉入怀,“好孩子,你就跟她们回去见见你父亲,待他身子好些,再回来。”

    那两个媳妇子也连忙上前回道:“老太太说的是,是我们不会说话,吓着姑娘了。老爷身上只不过一时不受用罢了。平日里,老爷也经常这样的,不碍的。”

    黛玉这才把泪慢慢地收住,从贾母怀里抬起头来,哽咽道:“老太太,我这就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就跟她们走了。”

    贾母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别着忙,这样的事儿都交给丫头们做去。你只管安心养神等着。回头我叫你琏二哥哥送你过去。”

    黛玉忙拭泪道:“如此就更好了。”贾母和众姐妹们又百般安慰,黛玉总算是止了泪,坐在贾母身边呆呆地出神。

    只有一个宝玉,听见说黛玉要回扬州,忙拉了贾母的袖子,央求着:“老祖宗,我也要跟着琏二哥哥送林妹妹回去。”

    贾母被他缠得没法,只好沉下脸来,“你以为你妹妹这是家去玩呀?你姑父病了,想让你妹妹回去孝顺两天,你跟着瞎搀和什么?再胡闹,仔细你老子知道!”

    宝玉这才噤了声,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见黛玉发呆,他就打叠起百倍的精神,想出笑话儿,想逗黛玉一笑。

    无奈黛玉正在伤心之处,哪顾得上理会他啊!

    第二日一大早,黛玉就带了紫鹃和雪雁两个,跟着贾琏,在二门外上了车,一行人朝着平安州的方向驶去。

    黛玉的奶娘王嬷嬷因为年纪大了,又不耐舟车劳顿,黛玉就让她留在了贾府。

    贾母同着邢、王二夫人并众姐妹和宝玉,都早早地在门口送别了黛玉。姐妹们倒还不觉得什么,只有宝玉一个,眼巴巴地瞧着黛玉上了车,放下帘子来,一队人马就走远了。

    他站在风地里,也不怕姐妹们笑话,就用袖子揩起了眼睛。凤姐儿转脸时,正好看到了他脸上挂着一滴晶莹圆润的泪珠,不由好笑地握着脸道:“宝兄弟,你这一大早的,脸上怎么就挂了珍珠了?”

    姐妹们会意,都转过脸看向他。宝玉有些讪讪的,忙用袖子拂了一下,掩饰过去了。笑着说道:“凤姐姐惯会大惊小怪的,我是因了风大,沙子吹迷了眼了。”

    贾母呵呵笑着,“凤丫头你可别说,他们两个从小儿就一处吃住,这么些年来,从来都没有分离过一天。这热辣辣的说走就走了,别说他们小孩子家家的,就是我这快入土的人了,也是不忍离别啊。”

    “就是呢,大姑娘这一走,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呢。我这心里也不痛快啊。”王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和邢夫人两个搀了贾母往回走。

    黛玉坐在车里,心神不定地随着贾琏慢慢驶离了京城。傍黑时分,就到了平安州的地界。

    赶了一天的路,贾琏骑在马上,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勒住马头,贾琏来到车窗边,隔着帘子问道:“林妹妹,咱们到了平安州的地界儿了。前面有一处驿站,天儿眼看着就要黑了,我们就到那儿歇一晚上,明儿再赶路可好?”

    黛玉在里头听了这话,点头道:“一切都凭二哥哥做主。”

    贾琏这才吩咐家人道:“到前头驿站里,拿我的名帖,和驿丞打声招呼。”那家人拿了帖子颠颠地去了。

    天越晚,越冷了上来。黛玉坐在马车里,身子一阵一阵地发寒,也想找个地儿暖和一下,盼着车子快点到驿站。

    铅灰色的云团在头顶上压了下来,天儿越发地黑了。贾琏抬头望了望天,对下人们道:“大家动作都快着些,看样子,要下雨了。”

    众人忙忙地攒马前行,谁知道还是躲不过那天空中落下来的雨点。雨开始下的时候,只是细如牛毛。渐渐地就大了,打在车窗的玻璃上滴滴答答。

    贾琏只好下了马,取了油衣披上,方才上马前行。

    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就往驿站赶,到了驿站才知道,上房里已有人住了,贾琏带的这一行人,驿丞安排住在了西厢。

    贾琏在路上淋了雨,吸了一肚子凉气,此时听了这个话,不由大怒,喝斥着那驿丞道:“瞎了狗眼的,你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人,就把上房让给别人住了?”

    那驿丞早就看了他的名帖,知道这是赫赫有名的贾府里出来的人,当下点头哈腰赔不是:“爷,小的也实在是没有法子,上房里住的这两个人比你们来的早一些。”

    见贾琏依然一肚子火,那驿丞又忙解释道:“好爷哩,这西厢房又背风又暖和,再给大家每一屋子生一个火盆,这大的雨,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了。”

    正在贾琏和驿丞吵吵嚷嚷之间,正屋的门帘子一响,出来一个十七八岁,面如冠玉,玉树临风的一个少年。他双手抱胸,倚在门框边,眼睛里有一丝戏谑地望着院中站着的几个人。

    贾琏早就看到了这个少年,见他形容倜傥,意态潇洒,只不过身上穿的那领长衫,却是极平常的一件藏青棉布的,不由心里就带上了一丝轻蔑。

    斜着眼看了看那个少年,贾琏嘴角轻扬,用马鞭子一指那少年,道:“兄弟,我们人多,还带了女眷,能不能和你换一换啊?”

    那少年不恼不怒,气度雍容华贵,脸上带着淡淡的轻笑,一抱拳道:“老兄,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我们先来的,正好上房里没人,为什么不能住?你们即使带了女眷,这厢房也足够住的了。”

    说罢,依然笑嘻嘻地倚着门框,目中含了一丝挑衅。贾琏哪受得了这个啊,下了马,就要往他面前,欲和他理论一番。

    黛玉坐在车里,早就听见了,先还是忍着,这会子见贾琏要找事,忙掀开了帘子,打开窗户,也不怕那雨丝窜了进来。

    隔着窗子,露出半边脸来,娇声软语地喊着贾琏,“二哥哥,算了,住哪个房间都好。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贾琏听了愣愣地站在那儿,过了一会子,才灵醒过来,悻悻地把马鞭子扔给下人。看着黛玉下了车,自己进了西厢房靠中间的那间屋子。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径自进了左手边的那间屋子。

    那个少年站在那儿眼看着黛玉下了车,嘴角不由带了一抹笑,朝着贾琏的背影笑道:“你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你的这个妹妹知礼呢。”

    黛玉也不回头,身影只是一滞,就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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