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温柔乡不作佳丽梦

      其时,正值桂花烂漫,鸟鸣嘤嘤佳节。南国之地素来富饶,自隋炀帝开河道以来,大运河浩浩荡荡,自北而南,过沧州、郑州、开封、常州至余杭,滔滔江水,浪花翻腾,夜夜不休。古往今来,后人对那有名暴君开河之利弊,褒贬不一,不过依运河而居的府第,自是繁华似锦,商肆鱼列。

    江苏省常州府南门大街,青石板沿路铺开,好似蛟龙一般直延伸到红墙宅第前,方才折儿向北。这建构宏伟宅第,一扇朱红大门正对着大路,门上铸焊着六十七颗小碗般大,闪闪发光的铜钉,一块金字大匾横于门梁,上书“金刀雄风”四个大字。宅第前左右各置一青铜麒麟,面目狰狞,张牙舞爪,说不出的威风气魄!在右首青铜麒麟后,一个花岗岩石台上竖着一棵朱红油漆大杆。三丈高的大杆上,一面蓝锦缎旗上绣着一把黄澄澄的金刀,金刀上三寸之处,又用金丝线绣着‘金刀镖局’四个大字,金刀、大字迎风飘扬,着实气概非凡!

    沿着大门走进,大厅左右两边各陈列着七张花纹袅袅的紫檀木座椅,正中一张香案上设着一些祭天拜地的供盘和插着大红烛的金黄烛台。香案上首一副威风凛凛的猛虎下山图,上裱着金刀凌云四个大字,笔力虬劲,似如斧凿。大厅中,十多个青衣淡衫的丫鬟忙出忙进,手中都盛满瓜果、蜜饯之类的甜点。管家洁衣红面,叉着腰在旁不住的催促道:“快点,快点,马上就是申时了,你们磨蹭什么?都不想过中秋节了么?都给我快一点,要是天黑之前弄不好,老爷怪罪下来,你们担着责任吗?”那些丫鬟只是一昧的低着头搬,并不搭话。不敢顶嘴。

    倏尔,一个锦袍玉带的老者虎步从内堂走了出来,只见他头上戴着束发金冠,冠上嵌着一颗拇指大小般的墨黑珍珠,穿着一件紫色添纹长袍,一部半黑半白的胡须垂在胸前,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年纪虽然已老迈,却仍是满面红光,迥光熠熠。他向那管家招了招手,问道:“老李,少爷怎么不见在家中啊?”

    李管家一看到正是主子杨洪磊杨老爷子,顿时收敛了刚刚的得意之色,躬身回道:“老爷,现在时辰还早,你先在园中歇歇,我看小少爷定是年少贪玩,还在街上看新鲜呢!不碍事,不碍事,玩累了自然就回来了。”杨老爷叹了几声,摇了摇头,骂道:“这个小畜生,这中秋佳节不在家中侍奉父母,却在外面鬼混,这成何体统!唉!罢了罢了,可不要又给我闯下什么祸事。”李管家只是一昧满脸堆欢的道:“小少爷生性聪颖,爱打抱不平,正有老爷遗风,将来定也是一个大人物,现下只是年少,老爷不用担心。”杨老爷大袖一挥的气说道:“我有他这年纪早就名满江南,后来闯东北战西南,一手开创金刀镖局,哪一件事不是轰天动地?他倒好,生来就锦衣华食,长大了也不知为我分忧,终日游手好闲,真是家门不幸啊!”说着慢慢走进后院去,随口说道:“可以去叫夫人了,准备开饭。”

    李管家见主子走了,派了一个丫鬟去请夫人,接着又是一阵催促。

    夜色的帷幔渐渐拉了下来,常州处处灯火辉煌,大街上车水马龙,红灯笼四处悬挂,彩灯一排排顺江而下,年轻的女子们和风流俊年都在河岸边唱歌跳舞,吟诗对词。金刀镖局晚上更是灯火熠熠,烟花绚烂。

    突然,街市一阵喧闹,只见十余骑人马快马抢路而来。当先一人十六七岁年纪,白衣锦裤,发髻结束着紫金丝带,腰系黄色缀玉腰带,生得俊鼻俏耳,肤色白净,风流异常;夹着高头大马,扬鞭呼呼。在其后面追随的十多人都是清一色的劲装蓝色服饰,个个肌肉虬结,甚是剽健。不时到了金刀镖局大门,那白衣少年将手一挥,已把手中马鞭扔给看门仆人,夺门进去,直把看门的仆人吓得不住后退。待得奔进马房,两个男丁早已循声早至,把红马牵进马棚,急忙的说道:“少爷,老爷等了很久了,再迟可能要发火了。”这少年正是金刀镖局当家杨洪磊的独生子杨煜。

    杨煜听说爹爹要发火了,很是害怕,厉声喝道:“你这小厮怎么现在才说?早早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不是早吩咐你,爹爹叫我,赶紧跑来通知!你耳朵都长到哪去了?”说完扬起白净巴掌便要狠抽下去。那男丁着实吓坏了,赶紧双手捂着头,‘妈呀、妈呀’的直叫。满脸委屈的说道:“少爷你每次骑马游玩,不奔出个几十里,哪肯回来!就算回来,这到处是人,小的那也找不到啊。”杨煜厉声道:“还敢顶嘴?看我不抽死你。”旁边一个同行的汉子说道:“少爷惩戒这浑球事小,老爷发火事大啊!依小的看,少爷还是赶紧去见老爷,这糊涂家伙回来再收拾不晚。”

    杨煜一想不错,翻下马背,直往花园跑去。杨洪磊因为儿子晚归,正在花园发火,吓得仆人们个个胆战心惊,幸好杨煜母亲对他很是疼宠,事事迁就,总在一旁替他说话。杨煜走进花园,看着母亲在旁,心便稍宽了一些,他母亲向他使了个眼色。杨煜忙奔到父亲前跪拜了下去,祝道:“孩儿祝爹爹年年中秋虎威依旧!祝娘亲身体康健!”

    他母亲忙扶了起来,说道:“真懂事,我儿真懂事!”杨洪磊厉声惧色道:“谁让你起来了?给我好好的跪着,来人把我马鞭拿来,今天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到处游手好闲!”

    杨煜直吓得又跪了下去,连连向母亲使眼色求救。他母亲素来疼他,怎会忍心让他蹭破一点皮?于是柔声劝道:“难得今天大好日子,老爷你大发雷霆,岂不是让街坊邻居笑话?快入座吧,现在正是月满,难得的佳期。”杨洪磊一向不愿违逆夫人,只得叹道:“夫人,你再骄纵这小畜生,他终有一天会惹祸上身的。”杨夫人说道:“儿子年纪还小,现在不懂事,骄纵是骄纵了些,以后好好调教便是了,也不定是急于今晚呐。”杨洪磊道:“罢了罢了,今天我先发你一马,从明天后,你敢跨出府门一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坐下吃饭吧。”杨煜一向最怕父亲,今晚得逃,哪还敢顾及往后的日子,慌忙规规矩矩的坐下,连大气也不敢喘。

    少时,丫鬟们开始上菜,满桌的鸡鸭鹅鱼、精致甜点等物。杨煜一早就外出,早就饿得难受,细细一看满桌都是自己喜爱之食,瓜果不计,除了‘贵妃出浴’、‘瑶池侍女’、‘花菇鸭掌’、‘七彩牛柳’、‘浮梅香珠’、‘绿萍鱼唇’六味菜外,特别是自己钟爱之物‘春丝鸳鸯织就飞’,此汤色以碧绿为凋,以鸳鸯、龙虾混熬只取汁水为汤底,再重新蒸、炸鸳鸯、龙虾加以调料,如此反复多次,在精心整合为一汤食,如此一来此菜甚是难做,自然而兼色香味俱全。杨煜此时哪还能顾忌别人什么想法?狼吞虎咽的大吃起来。一家人一下词正严色,一下欢声笑语,直到子时,这才整治杯盘,准备各自回屋。

    突然,一片乌云魑魅魍魉般遮天蔽月,本来撒银般的大地,一下坠入阴沉沉的幽渊。桂花的香气被阴风一吹,支离破碎,每人心中莫名的忐忑不安起来,竟连呼吸也觉得刺喉。倏忽,后院马厩里一声悲嘶,直叫得人人心惊胆战,犹如鬼魅索命,无常抓魂。一个年纪稍幼的小丫鬟情不自禁地捂着耳朵,尖声喊叫了出来。杨洪磊大手一挥喝道:“住嘴,大惊小怪的瞎叫什么!难不成金刀镖局还有害怕的吗?”

    杨煜素来胆大,当即说道:“待孩儿前去马厩看看。”说完拔腿就跑。杨洪磊一声断喝:“给我站住!谁也不许乱动!给我滚回来!”杨煜见父亲面色凝重,自也不敢怠慢,慢慢走到父母身边。倏尔,呜呜啊啊的怪叫声又从马厩传来,这次却直如哭丧。一些胆小的丫鬟吓得全身哆嗦。一个虬髯大汉气喘吁吁的从后院跑来,脸色慌张,牙齿打颤。杨洪磊看见是八方镖师之一的胡镖师。当即问道:“胡兄弟何事如此惊慌?”那胡镖师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禀道:“总镖头,马厩里的马匹全部……全部……”杨洪磊喝问道:“全部怎样?你倒是说啊!”胡镖头道:“还是你亲自去看看吧。”杨洪磊哼了一声,留下两个镖头保护夫人,带着众人往后院马厩走去。

    刚到大门石阶,一股血腥味冲鼻而来。众人快步走进,几个女丫鬟‘妈呀’的大叫了出来。胆大一点儿的掉头就跑,胆小点儿的双眼一翻晕了过去。杨煜看着眼前的情景,也不禁吓得张口结舌。有五匹马肚破肠流,满地的肚肠、鲜血;有五匹被活生生剥了皮,鲜血淋漓,三匹失血过多,躺在地下呼呼喘气,两匹仍突自站着,全身颤抖,每一抖身上的鲜血便‘嘀嗒、嘀嗒’滴在地上,无比诡异、恐怖。另有五匹却直挺挺、慢悠悠地吃着草,一点事儿都没发生。杨洪磊双目发直,顺手从一个仆人手中接过一柄短刀,唰的飞掷而出,割断了五匹活马的缰绳,大喝一声,声震屋宇,一掌拍在马厩的柱子上,哗啦一响,马厩应声倒塌。五匹活马甚是雄健,眼见屋倒,前腿如飞,后腿一蹬,跳出了马厩。谁知刚出马厩四腿一软,五匹马都瘫软下去,如烂泥一滩,竟已毙命!杨洪磊忙俯身察看,吩咐仆人取刀解尸,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五匹马俱已筋骨尽断,主脊骨断为数十节,小一点的骨头竟已为齑粉。

    杨洪磊虽然纵横江湖大半生,也不禁为之色变,喃喃道:“‘挫骨扬灰’难道是她?”突然,前院如鬼如魅的叫声又想起,前院的男仆丫鬟们推推挤挤,蜂拥向着马厩跑来。李管家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下摔在杨洪磊面前,连滚带爬的道:“老爷前院有怨鬼索命,救命啊,救命啊!”杨洪磊一把将他揪起,忙道:“你见到什么了?”李管家心有余悸,结巴道:“莲花……湖里……荡……荡……明月。”杨洪磊喝道:“莲花湖里荡明月?什么乱七八糟!”李管家又呻吟出几声细微的声音:“死人……死人……血字……血字……”双眼一翻,神智模糊,就此晕了过去。

    杨洪磊听完,忙带着随从赶到前院,只见一个男仆浑身鲜血被短刀悬钉在墙壁上,头上墙壁写着——莲花湖里荡明月七个血字。杨洪磊提气一跃,将男仆抱下。忽然,东厢房又是一声怪喊,众人情不自禁的也啊的一声惊呼。杨洪磊高声道:“大家不用怕,跟我来。”快步向着东厢房跑去,刚到便见一个丫鬟披头散发被櫈脚悬钉在墙壁上,头上依旧有鲜血字迹——瑶池佳人凝肤脂。众人刚要将丫鬟尸体放下,西厢房里乌鸦般的叫声又响起。

    杨洪磊喝道:“欺人太甚。”一声长啸,身形一晃,大袖鼓风,飘然而出,一纵上了屋顶,如鹰隼捕猎,啸声刚至,已落在西厢房屋顶,四下一顾,足下使千斤坠功夫,踩破屋脊,落入堂中。又见一名丫鬟被钉在墙上,头顶写着——红菱扶水鸳鸯戏。杨洪磊暴怒已极,一跃飞上屋顶,但见紫色长袍忽来忽去,又一起身落在花园的大枫树上,站在树冠之上,双眼发光,向四周逼视。突然,惊呼:“煜儿小心。”忙闪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