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河阳重逢

      也是在连成杰作这调息完毕之际,那原本横绝于泥泞地上的累累白骨消失了,仿佛这块土地上并未发生过任何战争,之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幻觉。只是谁都知道,眼前的一切却是真实存在的。

    而在城东的山谷之中,还不时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声音。

    乔巧儿和李慧见到此景,心里不由“咯噔”地跳了一下。只见连城杰站了起来,静静地站着,看着周遭。他心里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觉得身体异常冰冷,内心涌现出从未有过的可怕的嗜杀狂热。他更不知道,自己如何便驱动了这玄铁之剑,发动了这让自己看来甚是残忍的屠杀。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玄铁之剑,却见它依然如旧略泛出青光。而他的心里却难以平静的,并非是对于屠杀的歉意,反而还有些道不明的兴奋;只是在发动剑阵略微清醒之际,还有此时他心里是恐惧的。

    难道这真是五百年前终南门人左丘子钧所使之剑,真的是天芒神剑么?为何名为神剑,却散发出来的却是阴森的鬼气?老者说左丘子钧发动剑阵之后便仙逝了,那么我是不是也会死去呢?那师姐怎么办,家仇又怎么报呢?

    “城杰哥哥,你好些了没?”

    乔巧儿走上前去,轻声问道。

    “你不害怕么?”连成杰道。

    “不怕!”乔巧儿笑道。

    “可是我怕……”

    连成杰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向乔巧儿她们身后。在她们身后,乔键铭已带大军赶来,停于乔巧儿和李慧身后,静静地观望眼前这男子。只见白衣之上满是血色,若细看根本瞧不出他身着一袭白衣。他脸上神情阴冷,整个人孤傲地站在众人面前,让人看一眼心情也难以平静,甚至是颤抖、恐惧。

    “巧儿,你们没事吧?”

    “二哥,他是城杰哥哥。”乔巧儿静静地道。

    连成杰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乔键铭。乔键铭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十多年了,他长大了,只是为何成了这般模样,让人不禁怵然。

    过了好一会儿,乔键铭才问道,“你当真是城杰?”

    连成杰并不曾答他,只是转过身去,然后慢慢地走向偏南边的山谷深处。

    “你等等,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么?”乔巧儿走上几步,说道。

    “巧儿。”乔键铭见小妹跟上前去,不禁大声喊道。

    “好。”连成杰微微笑道。

    乔巧儿带着连城杰返回了河阳城,和乔键铭的大军一起。但似乎所有人都对这位公主请来的“仙人”避而远之。进入河阳城以后,乔巧儿和连城杰两人向南街而去,大约走了两里地,出了南城门,便来到终南山脚下。

    乔键铭放心不下,还是带领李慧和一对军士跟在身后,却因乔巧儿心下不是很乐意这般做,故而不是很靠近。

    连城杰他们沿着山道走了好久,便来到了半山之上。从半山看整座河阳城,才知此地确实是古今第一关隘。城依关而建,扼守东西咽喉,地势险要,俯视东方。北依波涛汹涌的大河,西经有小道进潼县,南靠终南山,东临绝涧,涧中有条古道在黑暗中隐隐向东而去。

    “你知道此山为何名么?”乔巧儿问道。

    “不知。”连成杰静静答道。

    乔巧儿不再问,也不再说话,只是心里却更是万分疑惑。此山名为终南山,想关中辰胤、中土佘诸国民以及天下之人,没有不知的,在云霄之上还有神州正派之首——终南玄门。他既是不知,可那太极图印分明是修习了终南修真法门的人才能有的啊。莫不是,他并不是终南玄门之人?那他是……

    诸多疑惑,不知如何相询。在又走上一段山路之后,便来到一片墓地,藏在森林之中,到处都是坟,且立有墓碑。在黑暗中,一眼都望不到坟地的尽头。

    “这是你连家二百九十七口人的墓地,都是当年河阳城的百姓为感激你们连家……至于我大哥和大嫂,已遵照我父亲的旨意迁葬于上京了。”

    乔巧儿并没有再说下去了,一因他整个人已跪倒在墓地之前,二因想起也殒命于那场灾祸里的大哥和大嫂,她心里想来也是悲痛,不禁流泪。

    夜风清徐,宛若能把人带回很久以前的时光里。

    乔巧儿见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只是跪着,头低埋着,好久,好久。

    乔巧儿知他心里是悲痛的,于是便在连城杰身旁蹲下来,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顿时,乔巧儿感觉一股其冷的寒意由他的身体传入,然后游走自己的身体,心似乎一下子被冻结了。也是在那疼痛欲让人晕眩的时候,那寒意停止了。

    因为,连成杰挣脱了她的手,站了起来。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连城杰微微笑道,因为他深知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一女子所做的。

    “这是我应该做的。”

    乔巧儿站起来,望着他静静地说道。在她心里,这些本就是她该做的,因为她早已把自己当成了连家的媳妇。每年的清明,还有连家遭难的时间,她都会从西京赶来,焚上一柱香。十二年了,年年如是。

    而她眼前的连城杰异常冷静,冷静得让人有些害怕。虽然如此,乔巧儿还是没有退开,而是站在他身边——她也没曾想过要离他远去。这十多年来,她总是能够在梦里见到他,虽然她知道在那场在灾祸中连家二百九十七口人尽在其中,但是她却从未相信她便在其中。

    连城杰静静地望着前方,看见一块块墓碑,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当然也有他自己的。只是望着望着,连城杰便哽咽着跪倒在地,头深埋着,一如开始时的模样。只是在他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啸之后,他身后的长剑也开始泛着青光,且日益明亮起来,渐渐照亮了坟地前方圆三丈的地方。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华服女子,静静地望着他,心里也如他一般难过。

    夜愈深,月愈明,一片肃杀的沉寂,而人却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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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城阳城内喧嚣渐弱,城外的孤火也熄灭了。似乎这一场战争都出乎太多人预料,乔巧儿所等的人没有来,却是等到了她心中想念多年之人。这个人在一念之间改变了许多,当然也将改变了她整个人。

    “巧儿,你可知十二年的事……”

    “十二年前……佘诸朝廷接到河阳线报说你们连家四处招兵买马,意欲谋反。然后宰相叶崇山下令,大军悄悄潜入河阳……”乔巧儿静静说着。

    “真的是谋反么?”

    这几日,从踏入河阳开始,连城杰从进入潼县开始,便在一边寻找师姐,一边打听十二年前的灭门惨案。只是师姐没有半点踪迹,而关于当年的灭门惨案,也只是听得缘由是谋反。可是连家只是正经的生意人,怎么可能会谋反呢?

    “不是谋反,你们连家是遭到陷害的。当时举国民怨沸起,谁不愿诛杀暴君寻些活路呢?我也是听我父皇说起的,当年我父皇还是关中都督,节度关中。朝中叶崇山本与我父皇有隙,但因父皇掌管关中军政民生令他们很是忌惮,又因我们乔家与你们连家是世代故交,致使你们连家蒙难。是我们乔家害了你们连家……”

    乔巧儿知道,连家灭门惨案以及连城杰这多年的遭遇,都是因她们乔家而起的。

    “如此说来,我的仇人便是那叶崇山和佘诸皇帝了。”

    “十一年前,我父皇听说你们连家惨遭灭门,连夜整军兵至河阳,欲与佘诸决战。但因叶崇山也纠集大军兵至函关,两军交战半年之久均是死伤惨重。我父皇遂称帝建立辰胤国,号令关中,抵抗佘诸。不久之后,叶崇山被宦官李昌、张部所杀。”

    “那不是还有那个昏君么?”

    连城杰愤怒地说道,一个人孤傲地站在那里,让人有一丝恐惧。

    良久,乔巧儿见他心情似平静了,便道,“城杰杰哥哥,你怎变得如此怪异,身怀终南和久天寺绝学,却使用的是专吸取冤魂所化戾气的邪物呢?”

    “邪物?”

    连成杰不解地问道,然后看向身旁的女子。这怎么会是邪物呢,这可是师父的法器啊!

    “正是。相传世间有一件专吸取戾气的邪物,那便是魔教遗失多年的圣物,被称为‘轮回神杖’,并不想它的力量会出现在你身上,或者应该这样说,会出现在这玄铁之剑上……。”乔巧儿虽疑惑,但还是冷静地说道。

    她虽是辰胤的公主,年年跟随二哥征战沙场,却不曾练功修身,反而爱搜集一些上古典籍,浏览一些上古奇书和兵法。故而当连城杰身上发生的诸般一样令她惊讶之余,却也是能够知晓一些缘由。

    “轮回神杖?那不是魔教轮回宗的祭祀神杖么?可这是我师父的法器……”连成杰道。

    “也有可能不是。因为相传轮回神杖长约五尺,通体铁制,两头有刃,一头为新月牙形,另一头形如倒挂之。而你手中的兵器分明是一终南玄门修真人的法器,应该不是。”乔巧儿道。

    “这是我师父的法器,名叫天芒神剑”

    连成杰静静地说道。而此时他的心里却是更加疑惑的,那日在南山深处听老者所说,他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解,或者说难以置信的。不想今日乔巧儿又如此说,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思绪也渐渐开明来。

    难道师父师娘是真的是终南门人?这几日他一心想知道答案,只是细想下来,五年来师父师娘只是指导他修炼,虽曾说起这修炼法门是属于道家的,却不曾提过这些法门是终南玄门的。加之两年来他在关中游历,见识也大增,更知道世间修习道家法术的人士很多,但却不一定是终南玄门的。

    “天芒神剑,天芒神剑……”

    乔巧儿独自叨念着,似想起了什么,却又是一脸难色。连城杰见她如此,便继续问道。

    “巧儿,你可知道这世间……你可知道凌乘风和方尔烟这两个名字?”

    “凌乘风,方尔烟……不曾听过,是新出的中南门人么?”乔巧儿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不是,是我师父和师娘的名字。”连城杰静静说着,脸上却浮现着痛苦的神色。而他的心里却是如暴雷痛击,如那夜听那老者说起一样,却是更有甚者。

    “城杰哥哥,你是正道门人么?”

    乔巧儿虽然已猜出大概,但还是忍住问道,因为在她的心里对于这个答案很是渴望的。

    “不是。”

    “那你是西方魔教中人?”乔巧儿又继续问道。

    “也不是。”

    乔巧儿静静地望着他,心下更是诧异惊奇。他不是正道和魔教中人,却身怀终南和久天寺绝学,还使用的似正似邪专吸取冤魂所化戾气的玄门法器,并在念之间将三十万大军化作累累白骨。那正道魔教又如何能够容得下他呢?想着想着,乔巧儿不禁看向连城杰,脸有担心之色轻轻念道,“城杰哥哥。”

    “那我刚才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个恶魔么?”连成杰突然有些躁动不安起来,在乔巧儿面前走来走去,反复说道“师娘告诫过得,师娘告诫过得,即便是将来有天报仇了也是不能残害生灵的……”

    “其实刚才是你解救了整个河阳城甚至关中的千万百姓,你是整个辰胤的英雄不是恶魔。若是佘诸大军攻进城来,那就会有更多的人家妻离子散的,更多的悲剧重演的。”乔巧儿轻轻说道,深怕他一躁动起来又会发生差池,伤害到他自己。

    “英雄?解救?只是这种解救太让我害怕。”连成杰冷冷地说道。

    “这多年来,林荫雄那个昏君,为求长生不惜屠杀自己的子民而取血祭祀恶神,还不断地向周边各地发兵征讨。为了抵御北方谷国,在北方修筑长城,不但让佘诸的百姓没有好日子过,也弄得天下凋敝已久,百姓坐立不安。”

    “此次东行,必将诛杀了那昏君。”连成杰恨恨地说。

    “没用的,十几年来天下人欲杀之而后快的人还少么。相传就连终南和久天寺这样不理俗世的正道仙门,都曾派出一等一的高手门人潜入帝都阳城皇宫行刺,但一次次都无功而返,有些侠士还命丧阳城。”

    乔巧儿道,但一想到他此去必将千难万难,艰险无比,便又道,“城杰哥哥,你可以留下来么?”

    “留下?我不可以的。”连成杰道。

    即便不是为了报仇雪恨,他也要东行的,因为他要去寻找师姐。师姐一天找不到,他一天就不会先想去报仇雪恨的,因为他曾在师父师娘坟前发下重誓,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找到师姐。

    而这些乔巧儿却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应该要把他留下来,不要让他东行赴险。乔巧儿担心他,还是不忍挽留,便道。

    “经由河阳城一战,无论正道还是魔教必是不会容你的,你此次东行必是万般艰难的。你且留下,待我想想办法。”

    “我不怕。”连城杰正色道,仿佛他已看见前面是刀山火海,困难重重,他也是不会面露惧色,临阵退缩的。

    然后,乔巧儿望着他固执或者说坚定的样子,一时也无话可说。

    “你走吧,回去做你的麟南公主。”

    “公主?”乔巧儿慢慢地道,却静静地望着他,笑得有些无奈,眼神里满是委屈,“难道你忘了小时候的事么?你跟我回上京,我会禀报我父皇,让我们两人……”

    虽然没有明说,但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只是在连城杰眼神看向她时,却刻意避开了,他望向山下河阳城的方向静静说道。

    “巧儿,我已经不是从前,而你也不是了。”

    “城杰哥哥,我……我真不想你去佘诸冒险。”乔巧儿道。

    “那就暂且先留下那昏君的一条命吧。我答应过师父师娘,要去寻找师姐的下落的。没找到我师姐,我是不会去报仇的。”

    在连城杰心里,师姐永远才是第一位的,因为他答应过师父师娘就必须要做到。加之这些年来他也知道刺杀林荫雄的又何止千人,但都是死在了帝都,自己的修行对付江湖人士还行,若是孤身闯帝都皇城那也是有去无回的。

    想着,连成杰便要离去,也没有与乔巧儿作别。

    “你等等。”

    乔巧儿道,然后取出一方整齐叠着的雪白的手绢,递到他手中。连城杰摊开一看,一方如雪般洁白的手绢,然后一朵刺绣的小花出现在手绢的左下角,在荷花的右侧绣着一个小小的“蝶”字。正是师娘留下来的那方手绢,说是师姐也有一方一模一样的手绢。

    连城杰正看着手中手绢,回想自己如何丢失时,忽听乔巧儿说道,“这个是你在城北落下的,现在还给你,要小心保管别再丢了。”

    乔巧儿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也就是在转身的那刻,泪水忽然轻轻流下。

    你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潇洒自在,了无牵挂;而我却已不是儿时的小姑娘,能够陪你周游天下。你还是你,而我却是辰胤的公主,注定将要背负整个天下。我赶不上你的脚步,而你也会停下来等我么?

    “一方手绢而已,却又何益于事。”连城杰感慨着,言语甚是无奈,他把手绢收到怀里,又道,“谢谢你巧儿。等我找到了我师姐,便来上京寻你。”

    乔巧儿听得他如此说,转过身来,只是面前除了墓碑,却空空如也。

    夜风清徐,周遭漆黑一片。他已经不在了。似乎,原本他就没来过。似乎,这原本就是幻觉一场罢了。可分明,这种感觉是没法欺瞒的。

    若不是李慧和乔键铭见青光淡去,便迅速赶上山来,询问了一番。乔巧儿又以为是在梦中,恰如那些日日夜夜的梦见。

    乔巧儿见他二人赶来,并不言语,只是看了一眼墓地之中连城杰的墓碑,微微笑着。然后她慢慢走过乔键铭和李慧面前,向山下走去。

    只是没有谁知道,这一别要多久才能重逢。

    (二0一四年八月六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