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伊藤晴香(上)

      “方舟”。

    巨大的宇宙飞船,依然静静地悬停在深邃的太空之中,反射着远处恒星强烈的辐射,用过滤后的光芒照亮了幽静的舱室,也照亮了舱室里那个……

    动乱不堪的世界!

    飞船里,早已失去了原本的秩序井然,走道里,扶梯上,舱房口……到处都或坐或卧着各种各样的伤员,尤其是在靠近“仁爱诊所”的走道两侧……

    这里原本只是一间两层的舱室,为了解决因为与军方的矛盾而造成的,平民在求医方面诸多的不便,而由临时政府成立的这家医院便是坐落在这里,只是随着“敦刻尔克”撤回的伤兵不断地增加,军方的医院终于因为无法容纳更多的伤员,而不得不把救助的重担,分到了这家本被他们嘲笑为“蒙古大夫的集中营”的小诊所中。

    所以此刻的“民用医疗中心”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静谧与祥和,而直接变成了到处充斥着血污与凄厉悲嚎,弥漫着血腥的修罗地狱……

    简直犹如末日重现一般。

    原本象征纯洁的帘布再不复以往的白皙,上面满是斑斑血迹,甚至有些残破地挂在那里,一眼就看清楚里间惨不忍睹的场景。

    还有那些凄厉的,却咬着牙忍耐的呜咽声……

    半响,破旧的帘子被“豁”地拉开……

    “伊藤,给我止血绷带!”冲出手术间的主任外科医师李锦惠冲着咖啡色的双马尾的美丽少女喊着,秀丽绝伦的脸上满是焦急。

    “马,马上!”伊藤晴香忙不迭地回答,顾不得继续收拾散乱一地的止血钳和听诊器,行色匆匆地拉开了抽屉……

    却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怎,怎么回事?

    明明还记得剩下了一卷绷带的呢?难道十几个小时连续不断的高强度工作已经让自己的忘性达到这种地步了吗?

    “伊藤,拜托快一点的啊!”李锦惠的心急如焚地询问仿佛催命般地再次追了过来。

    没有任何犹豫地,晴香直接褪下了还带着温热与体香的长筒丝袜,递了过去:“绷带用完了!给你这个!”

    美丽的外科医师意外地看了一眼递到面前雪白的素手。

    “拿着啊!”晴香催促着,“告诉我还需要什么!”

    “伊藤你……”

    “告诉我还,需,要,什,么?!”晴香一字一顿地打断了对方。

    真是的……

    都什么时候还在意这种细节!

    “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李锦惠倒没再纠结这个,捋了捋额角被汗珠浸湿的秀发,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把所有的针筒都灌上吗啡和杜冷丁!然后到外头给伤员分类,轻伤员送到厨房,重伤员——打上标记。”

    “什,什么?”不知是过分嘈杂的环境,还是被这无情地任务所击中,伊藤晴香蓦地愣住,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以……

    李锦惠也只好继续向着自己的助手医师重复着刚刚说过的话:“我说给伤员分类,轻伤员送到厨房,重伤员……”

    “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的吧?!”陡然提高的声音,毫不夸张地展现了美少女的激动,“紧急时刻优先抢救重伤员,请不要忽视这种的常识问题的啊?就算只有一线生机,那也是生命的啊!”

    “这种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是你看看……”她指着少女手中那用来代替绷带的丝袜。

    “你看看……”她指着门口排着长龙般密密麻麻地伤员。

    “你再看看……”她又指了指凌乱一地的医疗器械和空空如也的药箱。

    伊藤晴香愕然凝固,好似晴天霹雳地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都变得有些麻木。

    “把时间浪费在那些已经不可能救治的伤员身上,只会浪费我们所剩不多的药品,甚至可能把其他的轻伤员拖成重伤,造成无法挽回的悲剧。”美丽的女医师拍了拍少女的肩膀,“我们是医生,但医生也是人,不是神!放弃治疗那些希望渺茫的,集中力量抢救可以救活的……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说着,李锦惠争分夺秒般地,头也不回地拿着丝袜又一次冲回了手术室。

    只留下了依然石化在当场的伊藤晴香……

    如水一般的双眸在茫然地四顾着,对于晴香来说,她不是没有听见那些时起彼伏,撕心裂肺的惨号,不是没有看见那些血肉模糊的身体,不是没有感受到所有的伤兵看向自己时,绝望哀求的眼神……

    到处是搀扶着战友的士兵在呼喊着“护士”……

    到处是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在飞奔着穿梭,还有举着断肢与残臂的伤员在歇斯底里地叫着“救命”……

    可是……

    “……那种深沉的无力感最讨厌了。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希望能成为医生,这样就可以帮到更多的人,就可以……用自己的努力,不再人自己看到那种悲伤的表情了呢。”

    ……

    “唉……想想我果然还是非常麻烦,非常任性的女孩子呢,无论谁不幸福我都讨厌的,无论谁会露出悲伤的样子我都不想看到的啊……”

    ……

    言犹在耳。

    当初的场景——那一晚和秦枫之间的点点滴滴,也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得像一幅对比分明的素色画……

    可是如今呢……

    如今却要用自己的笔,像冥界的判官,去勾决掉一个人的生死,是这样的吗?

    我可以这样的吗?秦君……

    然而犹豫只是短暂地,因为这个太过苦难与悲惨的世界,已经不允许她有再多的迟疑……

    伊藤晴香狠狠地咬了咬牙,开始一个一个地检视起走道里和大厅里的伤员……

    非紧急的划上绿色的标记,轻伤是黄色,最需要救治急诊的伤员是红色……

    当然,还有救治渺茫的重伤者,是黑色……

    她一个一个认真地甄别着,筛选着,尽管身上漂亮的纯色洋裙已经被血污弄成了褴褛的布料,尽管身周的香汗已经把头发黏在了耳际,尽管连续十几个小时无间断高强度的工作已经让她的头脑有点发晕……

    但她还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在自己的笔中勾下的,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直到……

    一个十八九岁的伤兵,肚子被虫族的暴戾的爪子勾开了可怕的豁口,白花花的肠子带着血丝流了一地……他抬了抬手,似乎努力地想要把它们塞回去,然而严重的失血,却还是迅速抽干了他的力气,而让这个渺小的心愿,演变成终成奢望的幻想。

    男孩抬起头,稍嫌稚气的脸上满是斑驳泥巴,依稀看得出哭过的泪痕,和那淡淡的绝望。

    “姐姐,我要死了吗?”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已经几乎听不到声音——因为嗓子早已被长时间叫喊、求助而弄得嘶哑……

    伊藤晴香彻底愣住。

    “姐姐,我要死了吗?”

    在地球最后的时间里,当秦枫带着自己离开了绝望地躲在地窖里的家人时,弟弟伊藤彦,也曾经这样抬头看着她,念出过同样的话语。

    瞬间追来的记忆,仿佛决堤的洪水,霎时淹没了她:她还能看到弟弟那希翼被带上的眼神;看到他眼中的热切逐渐地变得淡白,就像一切都已归于无一般的冷漠……

    那一幕幕地回忆仿佛有着难以抗拒的魔力,轻易地穿越了时间与空间,深深地刺在了她的心上,甚至是在事隔多日后的今天,依然无时不口刻地提醒着她隐藏在内心深处从来也不敢去碰的伤口。

    对于这一段往事,她一向都很少去想——即使那是和自己心爱的丈夫结婚的大喜之日……

    因为他们的幸福,实在是建立在太过分地悲伤之上。

    所以她只保存了一些记忆的碎片,一个不完整的拼图,其中最清晰的画面,就是那如影随形的贴在她的耳边,宛若魔咒般地语句:

    “姐姐,我要死了吗?”

    晴香抬起的手,蓦地顿在了空中。

    这一笔……

    她怎么画得下去?!

    “有人需要输血,你们谁愿意捐血?我要O型!”

    拼命地帮他把的肠子塞回肚子,伊藤晴香冲着外间喧闹的人群大声地喊了起来。

    其实,这些等着的人大抵都是些伤员,虽然这样的要求有些过分,可是……

    “我……我来!”

    “我来。”

    没曾想,一句话却是群起奋勇,那些包着纱布的也不甘示弱,纷纷挽起了胳膊,只是……

    “你们还有血流么?还是我来!”

    最终分开人群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军官。

    但是……

    “你不行!”美丽的女医生却是想也不想地直接拒绝,正打算把目光投向其他奋勇的人群时……

    “为什么?”军官蓦地在她的身后发出了不解地疑问。

    伊藤晴香回过头,扫了他的铭牌一眼:“杨潇……少校?”

    “是的。”

    “我是医生,医生的职责是救人,不是杀人……”晴香快速地回答道,“我看过记录,你已经捐了超过1000CC的血了……”

    “那又如何?”杨潇一把拉住了马上准备再次转身的女孩。

    “当人体的失血量在800-1000毫升时,会出现面色、口唇苍白,皮肤出冷汗,手脚冰冷、无力,呼吸急促,脉搏快而微弱等症状;当失血量超过1200毫升时,生命就会发生危险!”晴香蓦地提高了语气,银铃一般的嗓音维持着大异平时的高亢,“少校,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和你解释这些……”

    “听着!伊藤……晴香小姐!”杨潇看了一眼女孩别在饱满地胸口前的工作证,“你也看到了,外面的全是伤员……”

    “我知道……”

    “可我不是,我没受伤……”

    “但是你……”

    “在里面躺着的,和这里坐着,都是我的战友,我答应过别人,带着他们好好地活下去!”杨潇说着,并且好象真的看见了吴晨峰在一片漆黑的星空中冲着他微笑。

    ……

    “所以我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出事,任何一个都不能。”他说着,紧紧地盯着伊藤晴香美丽的眼眸,“而且我现在的感觉很好,完全没有任何不适……”

    ……

    “所以拜托了,医生!抽我的血!我是O型!”少校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然后竭力忍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

    晴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鲜嫩的红唇微张,细长而白皙的手指,也似乎为了继续声讨他对于自己生命的不负责任而指向他的鼻尖时……

    “跟我来。”

    却在最后的关头,开启了极不自然地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