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汴京风华 第一肆八章 繁华因由 下

      新议事堂通过了公中验收,负责的几位匠师老脸开花:这下不用担心抠门的李夫子扣赏钱了……

    参与新议事堂修筑的匠工和青壮很高兴,这下不用担心自家过年凄惨,只能看着别家吃肉了。提供砖石、木材和桌椅的新晋作坊主更开心,庄主果然是厚道人,帮着自家建作坊,要努力啊,争取拿到明月堡的供应资格!

    屋内的炭炉烧得正暖,铁板上的肉片“滋滋”作响。

    李梦空给赵伯、张万里各夹一片儿,然后自顾自吃着,“庄主不仅学究天人,于这吃食之道,也是讲究得很。”

    赵伯失去了半条胳膊,却依旧吃得飞快,囫囵说道:“可不,唔嘘~好烫!”

    “庄主刚被大小姐救回来的时候,便很看不上山里的吃食。”赵伯消灭完一张肉片儿,抹抹嘴,催促旁边的伙夫快切,“大小姐不服,庄主便拿最常见不过的野菜粗粮,做出好香的野菜粥,好多老伙计过去看呢。”

    张万里吃相比较文雅,咬着一根青菜,心里想的却是:只知道吃肉的两个家伙,冬日里的菜蔬才最宝贵!

    外头开始飘雪。

    如今的时节,英烈遗孀的暖房怎么种出新鲜菜蔬?肯定有庄主的帮助,这等奇技淫巧,庄主最擅长不过,张万里如此想到。

    李梦空喝口浓茶解腻,满足地叹口气,“庄主做事,从来不止为了口腹之欲。明月集里的明月酒楼,其中花样繁多的炒菜,大都出自庄主之手。”

    “酒楼、饭庄和旅店是其一,暖房种菜是其二,靠着这两项,还有庄内人家让出的几个行当,英烈遗属才赶上其他人家的日子。庄主行事有古风啊!不过明月集的富商好厉害,为了在冬日里吃上新鲜菜蔬,不惜耗费百贯。”

    赵伯和张万里连连点头。

    明月庄内,也有十几户人家够得上腰缠千贯,但真没几个人在享受上下大功夫。顶多把自家改建成砖石小楼,每日见见荤腥罢了。

    上层人家开办作坊,经营商队,赚的钱哪里去了?公中的抽成很重,大部分作坊主不敢花钱,这是最重要的原因。

    首先,明月庄的公中,管理的事情比大周官府还要多,为庄民提供的服务当然更好,这些都需要大量钱粮。

    公中抽成很高,这也是刘氏亲族和离庄人家最为诟病的一点,抽成平均占到作坊收入的三成。想要保住利润?加油干吧,兄台。

    其次,公中对新庄民和妇孺有各种救助,还对某些部门有补贴。

    英烈遗属需要照顾,孕妇要照顾,孤儿更要妥善安排,哥老营、守兵和医卫处都要投入大量钱粮。李响还搭进去好多钱粮,不然公中的压力会更大。

    再次,修建明月堡、攻伐秦岭和维持商道,也需要大量资源。

    最后,敌对势力的情报要搜集,官府厢军的关系要维持,也要掏出大笔交子。

    公中抽成很重,大部分的作坊主便收敛了享受的心思。中国又一直有财不露白的传统,看到别家紧巴巴地过日子,自家哪好意思奢华无度?

    李响的示范,也很重要。

    刘氏亲族一直想知道,李响占了几成明月庄的利润。这个答案除了李响自己,只有李梦空和赵伯知晓,两成三!

    过去三个月,李响一人便占去了明月庄利润的三成。但李响花在自己身上的,却寥寥无几。最核心的几位高层,和多少知道一些真相的庄民,对李响的狂热就很好理解了。

    明月庄正处于上升期,赚钱之后,很多人选择再投资,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所以说,明月庄的作坊主赚到了钱,首先想的,便是上交抽成后还剩多少。剩下的钱,除去成本和各项花费,还剩多少?

    有些人家一看,还剩不少!那也不能乱花。

    作坊要扩大,要多招些人,再招揽几个护卫。顶多修一下房子,做几身衣服,多买些肉食。什么?想穿丝绸,喝梨花白?得了吧,庄主过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不能太嚣张。

    明月庄的上层人家,越是明白事理,越是有远见,就越推崇朴实的生活。对过了好多年苦日子的大周子民来说,庄主崇尚的生活方式,很让他们心安。他们向庄主李响学习,有钱就多吃肉,多开作坊,多买武器。

    没错,明月庄的上层人家也有攀比,比的是谁家作坊大,谁家雇佣的人多,谁家孩子在蒙学成绩好,谁家招揽的护卫厉害。最多再加上谁家的砖房坚固,谁家的炭炉更大,谁家购买的武器更多。

    总之,明月庄很“硬”,庄民越来越野。

    公中的伙夫把铁板碗筷收走,张万里关上房门。

    赵伯用独臂把水壶放到炭炉上面,李梦空开始装模作样地表演茶艺。咳咳,每一个大周童生,都很向往士大夫的生活方式,李梦空居然学起了茶艺。

    张万里是见过世面的,看着李梦空错漏百出地在那里装叉,也不点破。赵伯却拿起小小的茶盏,“啧,这都不够一口的,够干啥?”

    李梦空很尴尬,张万里忙向赵伯使眼色:虽然不知道他在干啥,你就不能给点面子?李老头恼了咋办?

    赵伯似没有看到张万里的示意,“难怪了,难怪朝廷养兵百多万,又有那么多石炮、神臂弓和铁甲,却打不过西夏和辽国。光是泡口茶,就浪费三炷香,真不知道那些大老爷,平日里都在搞什么勾当?打得过才怪!”

    张万里震惊了,对大字不识的赵伯刮目相看。

    李梦空羞恼之后也怔在那里,好半晌才长叹一口气,把高价买来的茶具收了起来,起身向赵伯行礼,“老夫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居然鼓捣起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多谢了。”

    赵伯摆摆手,“我也是查到了一些消息。你知道送茶具给你的那位举人,什么来历么?”

    李梦空知道事情不对头了,问赵伯详细情况。原来,跟李梦空结交了大半年的那位举人,居然是刘夏都未来岳父的好友。

    李梦空明白了,这是有人利用他科举不顺的心理,找个“高学历”人才,玩一把“折节下交”。现在是茶具,接下来是诗文,再下来就是策反了吧?!

    李梦空出了一身冷汗,决定把那套茶具放到自己卧房,每日鞭策自己。太危险了,山外的人为了渗透明月庄,策反明月庄的高层,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张万里暗叫糟糕。

    自家那三十出头的傻儿子,最近老是酒气冲天地回家,儿媳妇还在老妻面前抱怨,不会是被人拉下水了吧?是黄立仁,还是刘夏都?回去要好好查查了,免得有人拖累全家,连累孙子张永年……

    良久的沉默之后,三人决定互相监督,互相提醒。太可怕了,某些人无孔不入啊,庄主秘密赶回来,果然是有远见!

    李梦空继续三人饭前的话题,也是庄主要考校的问题,更是王三思虑的难题:明月集,到底为什么,能够有今日的繁华?

    明月庄的影响,肯定是一重要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无论技术还是工匠,好些士绅大户的作坊都不亚于明月庄,甚至更好。

    王三的才能也是一个原因,但王三毕竟是为商户办事的,顶多算一个比较好的管理者。

    办作坊,搞贸易,明月集的条件比南阳、襄阳,差了不止一筹。

    交通差强人意、粮食全靠外运、原料紧缺,这样的明月集,为何会成为繁华之地?南阳和襄阳士绅搞出了几个集市,却半死不活,又是为何?

    三人交流了一阵,觉得主要原因,还是规矩。

    李响从一开始,便把明月集规划为明月庄的对外窗口,和缓冲地。

    李响毕竟二十出头,想不了太深。但他规划明月集时,不可避免地加入了心底的一些想法,和原时空的相关知识。这也使得王三甫一上任,便站在了最高点上。

    在大周占据统治地位的士绅,出于骨子里的习惯,很快挤走了厢军代表张万里。某些商户兴高采烈,觉得可以一飞冲天,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傻眼了。

    厢军的作坊没有崩溃,也没有投向正人君子们的怀抱,却投靠了明月庄。那些商户阻断水道,四处给明月庄使绊子,却收效甚微,顶多影响了明月庄的利润。

    想要独揽生意、榨取更大利益的商户不干了。

    他们找到官府,让官府给圣人子弟们撑腰。但知府知县几乎都是外地官,经制官员的利益,在李响的操作下和汉江的全体作坊绑定,一损俱损。

    经制官员不出大力,士绅大户找到了胥吏牙行,和经纪行老。明月集既有作坊,又有游商,还有展销会,没有这些中间人的利益。

    胥吏牙行和经纪行老的努力,确实取得了一定效果。正人君子们独揽市场,飞速提价,还要干掉王三,彻底把中小商户吃掉,还要设卡收税。至于挣扎求生的流民山民,他们才不管,顶多开个粥棚把人送走。

    士绅大户以自身经历,解释了什么是自作自受。

    胥吏等阶层,本就是特权笼罩下的产物,很快就把明月集搞得乌烟瘴气。中小商户和游商跑走大半,士绅大户的利益受到损害,并随着内斗加剧而愈演愈烈。

    知州判官之类的经制官员利益受损,对本地的士人阶层很无语。贪心办坏事,惹上一身骚,你们要闹到什么时候!

    明月庄、厢军、秦岭村寨、流民,这些势力的作坊可以付出不小代价,走秘密渠道。跳出士绅大户的圈子后,跟明月庄交好的势力居然可以活下来,这一点引起了正人君子们的警惕。

    明月集的劣势显现出来,既没有非要存在的理由,又没有太占优势的行业,承受不了太多人的分食。换句话说,明月集先天不足,汉江边上的作坊利润有限,承受不了更多利益阶层。

    至此,明月集的利益轮廓浮现出来。

    大族豪绅的商号,从明月集购进大批的铁器、药材、桐油和衣帽鞋袜,然后运到丹江口,再通过水网运到大周东部。大商号有压价权和出货渠道,给不了明月集更多东西。

    中小商号和游商,有很大不同。

    本小利薄的商户,只能和汉江边上的作坊进行深层合作,仔细考虑每一笔铁器、农具和衣物的盈亏。只有把汉江作坊出产的菜刀、铁叉、锄头、耕犁和水壶运走,穿过层层阻碍,交到百姓手里,他们才可以盈利。他们人数众多,很多人常驻明月集,给明月集带去了大量就业机会,是明月集的主要服务对象。

    从天南海北而来、人数众多、没有特权的中小商户和游商,促进了明月集的繁荣,这便是明月集的真相。

    明月集想要维持下去,必然要剔除牙行胥吏、经纪行老和黑白势力,这等阻碍自由通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