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泉与一位封建文人的命运

　　    出小城往南10余公里，有一处绝美的风景，因泉而著名，叫老龙湾，誉为“天下七十二名泉之一”这里一年四季碧水荡漾，清澈见底，数以万计的泉眼，喷珠吐玉，玲珑溅雪，阳光下，宛如一条条游动的金丝。烟波浩淼中，石桥、古亭、翠竹倒影水中，铸剑池、濯马谭、万宝泉、善息泉、雪化桥、清漪亭步移景换，峰回路转，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是一个空灵幽静的世界，这是一个纤尘不染的地方，只可感悟，不可侃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每当你走进这云影徘徊、温润清纯之所在，在醉心于美景的同时，一定会听人说到一个名字，一个写进中国文学史的人物，他叫冯惟敏，我国明代著名的散曲家，也是素有“北国江南”之称的老龙湾这个秀美园林的一代主人。
    也许，置身于此，你会觉得500年前冯惟敏，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在这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过得一定是一种惬意、舒心、逍遥的日子。然而，当我们通过文字记载，翻看历史的长卷，走进时间的深处，看到的却是一个孤独着的灵魂，一个寂寞的身影，一个封建文人坎坷、曲折的命运，他的追求与抗争，他的清醒、无奈与悲哀。
    形成于4亿年前的老龙湾万古流淌，流过远古，流入人类文明。这弘天下名泉曾迎来过众多客人，秦始皇在这里挥笔写下“神池”二字，欧冶子在此铸成龙泉宝剑，郦道元观过后将其载入水经注，范仲淹醉在这里乐不思蜀这是一个让人留恋往返的地方，这是一个文风昌盛、人才辈出的地方。
    冯惟敏祖籍就在片灵秀的山水，自其父亲算起，家中出过多位进士和举人。出身于官宦之家的他，生于1511年，一生经历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当时在位的几位皇帝，都少有作为。第一位皇帝是明世宗朱厚熜，生于1507年，死于1567年，荒淫无度，迷恋道教，重用奸臣严蒿。海瑞罢官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年代。第二位皇帝是明穆宗朱载垕，生于1537年，死于1572年，前期虽有一些作为，但过于沉湎酒色，36岁就离开人世。第三位皇帝是明神宗朱翊钧，生于1563年，死于1620年，即位时年仅10岁，不理朝政，且酗酒、好色、贪财。史书曰：“明之亡，实亡于神宗”
    在那样一个时代，在那样一个社会大背景下，连皇帝老子都不务正业。而冯惟敏作为一个天资聪颖，文采飞扬，潜心向学，志存高远，胸怀安邦定国的政治理想与洁身自好的道德追求的封建文人，其人生之路自然不会平坦。
    “学而优则仕”考取功名是文人实现梦想和个人生命价值的第一步。1541年，也就是嘉靖20年，饱读诗书的冯惟敏雄心勃勃、酬躇满志地赴京赶考，没料想却大败而归。在其后25年间，他又8次进京会试，皆名落孙山。深受科举制度之害、心力交瘁、心灰意冷的他愤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三月三日东风恶，满城桃李都摇落。乍随飘扬入重云，还自低回委深壑但愿同流御沟水，宁辞远别上林枝。”既道出了无尽的失落和遗憾，又表达了归隐之情。作为封建文人，在饱经了人世的挫折之后，深深感触到了社会的荒谬，不得不选择隐逸和回避。
    落第后的冯惟敏回到了祖籍，家乡的美景吸引了他。在500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一个人走下海浮山，走进了老龙湾的怀抱。他在这里住下了，并且一住就是24年。在这里，苦闷中他，凝望着静静的泉水，在无语的风中，反思生命的价值，寻求超越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出路。于是，拿起了文人的武器，发愤著书，把对人生的体验和对自由理想的追求转化为一行行文字。这期间，他深入民间，创作了大量针砭时弊、直面人生、揭露贪官污吏、同情百姓的作品。在他的笔下，那刻骨的寒意，灰色的黯淡，或委婉，或直显，无一不抒发悲愁之音，忧伤之语，抑郁之言，可谓血泪铸就。既清醒而又痛苦，虽安居在明净的山水中，心里却总有抹不去的阴影。
    不平则鸣。46岁那年，冯惟敏写了散曲戌午感事和骷髅诉冤，直陈社会的黑暗，因此触怒了巡抚，深陷囹圄，后又厄运接至。虽屡遭不幸，他却始终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对封建帝王的日益昏聩，失望、怨恨日甚，揭露、批判也日甚。天下名泉老龙湾，亲眼目睹了一个封建知识分子傲岸的身躯和不屈的灵魂。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作为古训，曾激荡过无数文人的心，同样也激发了冯惟敏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欲望。52岁的冯惟敏在嘉靖41年进京参加吏部谒选，被授为直隶涞水知县。出仕作官、施展雄才大略的愿望终于实现。但世事多艰，多种因素非个人所能把握。更何况，封建官场的污浊、庸俗、黑暗与文人身上的天真、正直格格不入，美好的希望在现实面前只能处处碰壁。在涞水期间，他为官清廉，一心为民办事，令百姓所称颂。但却受到当地权贵的毁谤，被无端免官还乡。两年后，又被授为镇江府学教授，虽无职无权，却认认真真地干了5年。后来升为保定通判，期间又因直书犯忌，卷入一场政治危机。1572年，61岁的冯惟敏万念俱灰、愤然辞官，回到了离开10年的老龙湾，表达了他对专制权力的公开蔑视。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风烛残年的冯惟敏在老龙湾畔，像树枝那样屈伸着，单薄却不显孱弱，骨子里仍透着桀骜不驯的气息。当世人皆在金钱与名利的酣梦里沉睡，唯有他，却在物欲横流的世俗里保持独醒，汹涌澎湃而又回旋往复的心灵挣扎，充满了悲剧色彩。
    归隐后的冯惟敏在老龙湾上建起了一座别墅，名其为“即江南”在这里，他别无选择，只有将一腔郁闷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一有机会，便要喷发。他的笔锋更加犀利，一大批刺贪刺虐、为民呐喊的作品相继问世。明知无望而偏不甘心，眼看着一个王朝从顶峰向下滑落，却只有哀叹和悲鸣。也许，是不朽的文字帮他实现了另外一种永恒，在500年之后我们仍为他留下的作品而惊心动魄。不为封建统治者青睐的冯惟敏，回归自我后，用自己的独立品格和自由意志，开掘出了让后人受用不尽的文化清泉。
    1578年3月27日，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68岁的冯惟敏怀着深深的忧国忧民之心在老龙湾辞别人世。一个关心社稷、体贴百姓的封建文人永远安息在了故乡泉水的怀抱中。而此时的大明王朝已经日薄西山、摇摇欲坠了。几十年后，明王朝的大厦在李自成军队的喊杀声中轰然倒塌。
    春秋代序，岁月更迭。改朝换代的惨烈厮杀、宦海沉浮的惊涛骇浪，早已随着时间的长河淡去了，成了永远的历史。老龙湾的泉水又默默流淌了几百年。如今这里已是著名的风景区，每天都有许多的游人来此享受泉水带来的那份难得的纯净，一副歌舞升平的样子。是冯惟敏成就了老龙湾，是老龙湾拥抱了冯惟敏。只有热爱老百姓的人，人们才永远不会忘记他。
    “冶水无弦万古琴”在老龙湾泉水出口的石碑上，不知何人刻上这样一句话。阅历过历史兴衰的美丽的老龙湾，养育过一代文人的老龙湾，会一如既往地注视人类真实的生活，包括他们的欢乐和忧愁，他们的今天和明天。冯惟敏的故事，也会一代又一代的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