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封妃花蕊

      徐府为我入宫之事已是阖府忙碌,徐夫人更遣了馨宁去成都府帮我采办嫁妆,我推却再三,夫人却笑言道:“蕊儿莫不是不愿认我这个母亲?”
    “母亲说得哪里话,蕊儿得父亲、母亲收留,又爱重有加,心中早已不安,怎好还让母亲和馨宁姐姐为我嫁妆操劳破费。”我忙解释。
    徐夫人闻言,笑得更加慈和,道:“自馨宁出嫁,你父亲与大哥光溥又在朝为官,我总觉得长日寂寞,不想平白天上降下个美貌灵慧的女儿,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蕊儿既叫我母亲,那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定要为女儿尽份心力,断断不可以让自己的女儿出阁时让人看轻了去。”说罢拉着我的手,笑得愈加温柔。我自小便没有得到过母爱,虽有奶奶疼着宠着,可今日见到这个温柔慈母般的女人,心中难免酸酸涩涩只冲得眼中泛起泪光。
    徐夫人如哄小孩子般又劝慰了我许多,方拉着我的手说是要给我看些好东西。
    我随夫人来到正房,知道这是她的卧室,见徐大人在内忙上前施然见礼。徐大人自我到府中一直以礼相待,可正因为太待之以礼反而愈见疏远,我自忖身份也不便冒然亲近,更兼每日只与徐夫人和馨宁相伴,今日相见不过第四次,所以心中不免惴惴。
    “蕊儿,再过不久宫中应该就有消息来了,我与你义父商量为你备下这些饰物以润妆奁。”徐夫人自内室捧出个托盘,盘内珠环玉绕,金灿银烁,尽是些手工精巧的贵重饰品。我望之心下大惊,忙道:“双亲厚赐,蕊儿愧不敢领,还请父亲、母亲收回。”
    “我也知道皇上爱重蕊儿,蕊儿嫁与天家定是不会缺少这些物件,只是这是我与你义父的一片心意,还望蕊儿不要推辞。”徐夫人言语恳切,足见待我用心真诚。徐大人亦在一旁相劝。可我执意不肯收下那些珠宝饰物,更跪求二老收回成命。无奈徐夫人不再强求,但却要我从中挑选一二喜爱之物作为留念,我思之再三,只从中挑选了一只白玉莲花簪,并着枚银掐丝点翠双蝶穿花的步摇。徐夫人见状直怨我所选太过简素,我只含笑不语,偷眼却见徐大人看着我面上似有所思。
    又逾两日保元自宫中来,我见他面有疲累之色,想来是我入宫之事多有阻滞,只得小心劝慰,道明心意不愿铺张。
    保元听我所言,眉峰更紧,道:“我得蕊儿如获至宝,怎愿意委屈了你,再说蕊儿不知这宫中自有宫中的道理,若你入宫太过简素,白白让后宫一干人看轻了你去,那日后你……”说到此处却是住了口,只余摇头叹息。
    “孟郎待蕊儿之心我自来珍视,其实蕊儿只要得嫁与郎君,有无盛大婚礼早已不计较了。”我言语恳切,平生最不愿见他眉峰深锁,说着抬手去抚他眉间,直欲将那里郁结成团的地方抚平才好。
    保元握住我的手,将我拥入怀中,郁郁道:“如今一干老臣主政,却恨自己不能全然做主,只能委屈了你。”
    “孟郎别说气话,就算而今郎君能全然做主,也不可不顾孝义、朝政。”
    “前头‘五礼’不允,‘亲迎’之礼切不可废。”他却执拗道。
    “哎!”我心间轻叹,伏在他怀中,心下明白我本为太后不喜此番保元硬要为我越礼,想来前朝后宫早已闹腾不得安宁,真不知道这后头还会有多少波折磨难?
    保元回宫后,不日遣了王昭远来告知“亲迎”之礼定于四月初六,已着礼部、工部将制好的镌字册宝诋告太庙宗祠。随后太后遣了两位尚仪女官前来,教习我宫庭礼仪。
    未承想太后所遣教习女官中竟有一人是知秋,故人重逢分外喜悦,自此虽日日习规矩学礼仪却不觉得苦,反而能常与知秋亲近,更能不时听她说些宫中之事,也算为将来入宫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日习教早毕,见天气晴好,心情也格外舒畅,便带着茗儿到徐府后院映月池边看书。
    徐府本是依山而建,更从山脚引得活水蓄积成池,池水清洌无风时照着天光云影,更兼池边绿柳扶苏间植春桃,在这春末夏初之际,于柳间桃下看书已成我每日必做之事了。
    正捧着本《鬼谷子》看得起劲,却听茗儿在身后道:“徐大人万安。”
    抬头见义父徐匡璋轻衣便服走到近前,我忙起身相迎,施礼问安。
    “父亲今日怎有空到此?”义父素来与我很有距离,今日看他前来明显是有意寻我而至。
    “蕊儿不必多礼,我听你母亲说你带着丫头到后院看书,所以寻了来看看……”他说着眼睛望向我手中的书,道:“不知蕊儿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可否给为父一观。”
    我毕恭毕敬将书递与他,却不想他看书名双眉一挑,略翻了几页,递还与我,奇道:“早闻蕊儿颇有才情,只道你平日看的不过韵书琴谱,或是些诗歌典集,不想却是《鬼谷子》这样的政略谋书。”他看着我眼中尽含深意,又道:“只不知蕊儿看这等书有何用处?”
    “父亲明鉴,蕊儿出身市井因而于世事也略有知晓,想我后蜀锦绣河山,更兼皇上一代明主,自《颁令箴》与《劝农桑昭》一出更是日渐国富民强。我自忖今得皇上错爱,入宫伴君,却不愿只以色事君。常闻女子无才便是德,诗词歌赋虽是才名却不及能略为夫君排忧解难。”我看了看义父,见他面容专注并未见笑,亦未见恼于我这有背古时妇德的言论,继续道:“古来圣贤谋略之书,我看来也只略略明白些道理,正如《鬼谷子》中所言‘即欲捭之贵周,即欲阖之贵密。周密之贵,微而与道相追。’正是教导遇事处时要缜密周详且要与大道相合,我思大道于我女子,夫为天道,而我夫为一国之君,天下苍生福祉既是我夫君之大道。正因为明白自己将嫁做天家妇,那么于女德便不只是内侍夫君,更应有一份心系天下苍生百姓的觉悟。所以孩儿愚笨,只得找了这些先贤之书来强记以备将来所需。”
    徐匡璋听我所言,眼中露出欣赏之色,道:“没想到蕊儿还有这等胸襟与气度,这些老夫倒是没有料到。”他转身望向湖面,又道:“君主年纪尚轻,朝中又有权臣,后宫太后主事,于皇上而言确实也属内忧外患。臣强君弱,皇上将要面对的问题必然不少,蕊儿聪慧若能于伴君时择机开解相助,于皇上和国家都是好事,只是为父有一言你必须牢记,那就是永远记住皇上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天,作为后妃不可干政,只能从旁辅助君王,以天下苍生为念。”
    我忙点头应承,更曲身行礼道:“父亲教诲,蕊儿谨记,定不会让父母为儿蒙羞。”
    “好好好,能得蕊儿这样好的女儿,老夫也算平生有慰。”徐匡璋虚扶笑言,一扫往日疏离之态,满面春风道:“好女儿,今日你我父女相叙,真是快慰平生,如此良辰不记犹憾,蕊儿可否赋诗一首与为父作为留念?”
    我自知推脱不过,凝思细想,及目之处却是青城山层峦雾绕,眼前映月池柳绿桃红,心下一动,吟道:
    廓外青城云海乡,池畔新桃染红妆。
    遥祈盛世无饥馁,农桑无需耕织忙。
    “好,好一个农桑无需耕织忙。”只见义父抚掌大笑,道:“原为陛下与蕊儿婚事,我做臣下亦多顾虑,今日所虑尽消,只愿我儿与陛下将来琴瑟和谐,白头偕老。”
    我目送义父离去,心下暖暖的很是感动,无论如何徐家二老待我真的如同已出,他们收留于我做我娘家,在前朝与后宫之中所担责任非常人可以想见。若不是出于一片忠君之心,若不是真心待我如自家女儿,何必担此风险。越想越觉感慨,暗下决心将来有能力之时一定要好好孝敬回报二老待我之情。
    时光匆匆,亲迎前三日,保元遣昭远送来销金盖头、花钗九树、褕翟礼衣、素纱单衣、幜衣(御尘罩衣)、金纹绣鞋。我听知秋一旁低声与我细说,才知这些皆是按贵妃礼制准备的,心下惶然亦满是甜蜜,保元为我竟如此煞费苦心。思虑间,却见礼衣内保元附来催妆诗一首:
    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牵牛。
    万人惟待乘鸾出,乞巧齐登明月楼。
    少妆银粉饰金钿,端正天花贵自然。
    闻道禁中时节异,九秋香满镜台前。
    展开细看原来是唐代诗人陆畅的《云安公主出降杂咏催妆诗二首》之其一。我巧笑沉吟片刻,提笔回赠他言: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
    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眉待画人。
    书毕递与昭远嘱他带回。馨宁含笑立于一旁,见无人方慨叹道:“妹妹与皇上心有灵犀,却还难得这般的志同道合。”
    我闻言早是红霞满面,也只得笑了揶塞她与凌荣夫唱妇随,如此笑闹一阵方才散了。
    不日便是“亲迎”之期,由王昭远代表保元至徐家“亲迎”。昭远带贵妃仪仗侍于徐府院外,我已着好冠服,妆扮停当,步出闺阁跪听昭远宣读册文:
    皇帝若曰:
    翰林学士侍中徐匡璋之女徐蕊儿,公辅之门,清白流庆,钟灵姝秀,温懿恭淑,肃雍德茂,芳名远播。朕思佳人,欲纳椒闱,即日封妃,赐号“花蕊夫人”。
    钦此。
    我闻圣旨,心下惊觉,“花蕊夫人”,天,我竟是千年后史书所记蜀宫中的花蕊夫人?顿觉当下三魂渺渺,七魄离身。
    “娘娘,快接旨呀。”王昭远低声唤我,方将我从痴愣中惊醒。
    “徐氏女蕊儿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跪拜受了册宝,仍旧心神不定。
    “臣谨奉典制,叩谢圣恩!”徐氏夫妇于我身后双双跪拜谢恩。
    知秋上前扶我起身拜别父母,义父正色告诫道:“戒之敬之,夙夜无违。”
    义母将帨巾(缡)系于我腰间劝勉说:“勉之敬之,夙夜无违。”我心下感动,不免戚戚,曲身行礼恭敬尊受。
    册礼毕,随侍在侧的尚仪女官搀扶着我踏上门外七彩辇乘,自此浩浩荡荡,向宫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