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在世界痛吻我以后-2

      杨修桓的话让我变得六神无主,连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又或者该说,这些时间我是怎么渡过,又是怎么让自己走到现在的,我也觉得一切都好恍惚。
    即使爸爸送我的手錶坏了,但是我的人生并不会像坏掉的手錶一样停止,时间也不会因此而停止流转。
    当我回过神,我已经来到了这个我曾经以为此生再也不会来到的地方。就跟我的现在一样,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现在了。
    一年中总有某些日子,是我格外不想面对它的到来,但是所有被埋藏在深处的记忆都会在那些时候变得清晰,因为过于清晰到能唤醒过往的痛,以至于让我无法忽视。
    而这一个日子,是我目前人生中过得最痛的一天,无论肉体还是心灵,都比我跳下天桥那一瞬间还要痛。
    我以为疼痛也会跟着时间和记忆变得模糊,就和我对初恋的感受一样。至少在进来墓园以前,我脑中的身影都是另外一个牵动我思绪的人,所以我能暂时忘了曾经这一天让我有多痛苦。
    然而,当现在我亲眼在爸爸的墓地看到恩渝和他的妈妈后,我好像再次感觉到当年狠狠落在脸上的那一巴掌,脸颊因为疼痛而变得麻木,就连心里也是。
    两双眼睛同时落在我脸上,我的身体变得僵硬地无法再踏出一步,纵使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我也能猜到自己眼神透露出不想在这里见到他们。
    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而我只能是一个局外人。
    「姊姊。」
    恩渝呢喃般的声音落入耳畔,我在他比一般人还没有血色的脸上看到浅淡的笑容。
    他的笑容让我心里变得有点酸,在我心里同时涌出许多复杂的心绪。
    他是爸爸的儿子。
    虽然不同妈妈,但是他确实是我的弟弟。
    当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幸褔得以为拥有了全世界,连健康的身体对我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他却不是这样的。
    我们都没有了爸爸,可是他是连健康的自己都没能拥有。
    「恩渝,外面有点冷,你先进去里面坐着休息。」恩渝妈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恩渝点了点头,在擦身而过之际,他又多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还是安静地离开了。
    留下的我和她同时陷入了沉默,安静得连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打破沉默,也谁都没有动作。
    恩渝妈妈的表情复杂,唇瓣张合了几次,但是却没有听到她发出声音,片刻后,按捺不住的我终于先开口了。
    「恩渝生了什么病?」
    她惊诧的表情落进我眼底,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知道这件事。
    「不想说就算了,我心里大概有底。」
    我垂下眼瞼,想移动自己的双脚,但却觉得双脚沉重的让我踏不出任何一步。
    「慢性肾衰竭。」
    她的答案跟我查到的结果一样,但是在亲口听到她说出口的瞬间,我的心脏仍然重重一沉,下意识倒抽了一口气。
    「那时候我……是我太衝动了。」她欲言又止,避开了我的眼神,声音哽咽,「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但是我在一看到他前妻出现在医院,我好像失去了理智一样跟踪她到你的病房,还把对他前妻和你的忌妒都发洩在你的身上。」
    我失神地看着她,感到心里涌起无法言语的委屈。
    「忌妒我们?」我苦涩地笑了,「他离开台湾的那几年把所有都给了你们,而我傻傻地被蒙在鼓里,一夕间失去了我信以为真的世界,这样的我你有什么好忌妒的?」
    半晌,她低下头擦着自己落下的泪水。
    「你从小就有名正言顺的爸爸,但是我的儿子不是。我只是……心疼他。」
    那谁来心疼我?
    在看到她的眼泪时,我的心里涌出更多无奈和委屈。心里的委屈越堆越满,满到几乎让我有了几乎想哭的衝动。
    可是,我没有办法落泪。
    就算我哭也只是徒增委屈,让自己变得更难受。
    我的视线落在她身旁的墓地,看到上面的名字后,我那远离的理性逐渐归来。
    「人都离开了,我们在这里追究过去也于事无补了。」我抿了抿被风吹得有点乾涩的唇,「是我间接害死了他,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追究他给我的伤害──」
    语音落下的下一秒,另一道声音穿透了我的耳膜。
    「姊姊,不是你。」
    我震然地回过头,看到恩渝就站在我的身后,眼泪自他的眼角滑落。
    「恩渝,你怎么……」
    耳边传来的惊呼声我恍若未闻,我茫然地看着恩渝脸上的泪水。
    「是因为我。」他握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手心异常的冰冷。「在你出事之前,爸爸就因为我的病先带我们回来台湾了,所以要说的话……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妈妈她……会迁怒你也是因为我,对不起。」
    他伴随着颤抖和哽咽声落入耳内,我的脑子顿时五雷轰顶。
    过往的认知再一次被推翻,我几乎又一次感受到什么是世界崩塌。
    我好不容易开始重新堆叠的世界,又变得摇摇欲坠。
    所以,真相到底还能让人多痛?
    当恩渝再一次在我面前晕倒,我才从木然中回过神。
    这一次他没有倒向我,我也没来得及伸手接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眼前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