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刻刻都想着她

      就很神奇,两人照着摊商所言的步骤忙乎了一整晚,夕琉的头发竟真的被染成了黑色。
    不是灰中带白,不是浅浅的黑,而是纯正的黑色,像黑豆那样的黑色!
    “你看你欠了我多大的一份人情。”宁昭莲可太有成就感了,在确认碰水后也不太掉色,她困意全无,骄傲道:“忙碌一晚可换三年安逸,这可太划算了!”
    “我怎么记得忙碌的只有我?”夕琉真是佩服她的厚脸皮。她充其量不过是帮他涂了正后方的一小部分,剩下的都是由他处理,就这样还说他欠她人情?“真要说的话,应该是提供你豆汁方子的人帮了大忙才对。”
    宁昭莲失笑,没打算跟他争这些没意义的事。“反正你欠我五枚铜钱,再加运费十枚,共欠我十五,先记着。”
    被趁机多收钱,夕琉也不恼,反而因此放下心来。
    是了,宁昭莲就该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死样子,不与人争、只看重利益,之前与凌枭那样的你来我往、反唇相讥,一副绝不吃亏不退让的模样才是稀奇。
    “你的眼睛太醒目,我们傍晚再出发吧,趁这段时间先休息一会儿。”天亮了,宁昭莲便回归之前的作息,一沾床倒头就睡。
    夕琉将她先前交代的东西整理好,但没有像从前一样回到偏间,反而来到她床前席地而坐,背靠床沿。
    室内很安静,她没有赶他走,他看她一眼,然后又看向了墙角的调教椅,目光别到窗外去。
    ……当初还以为在她身边的时间会很漫长,想不到一转眼,待在外州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他的人生没有如预想中的毁在她手里,反而还有可能透过黑发得到崭新的生活。
    他离梦寐以求的平凡更近了,光是不用躲躲藏藏这点就已是他从前不敢奢想的。
    她说的没错,他欠她好大的人情,或许用一辈子都无法还清。尤其夕族寿命短暂,他更该珍惜每一分时光,今后他会昂首挺胸、不畏旁人目光地努力活下去。
    ……能活多久是多久。往后余生,他都会伴她左右。
    *
    凌枭对于宁昭莲的打算毫不知情。
    她目前所在的私宅位置处于全镇中心,出巷后是人来人往的市集,住家周遭则因有衙门而清静,是为外州最方便安全之处。但也正是如此,寻人必会经过此要道,这些天来,苏巧巧派出大量人马不分昼夜地搜索他的行踪,而他顾念旧情不愿与相府的人动手,只能消极躲避,所以无法在她周遭某处待上太长的时间。
    在各种时间差的累积下,他错过了宁昭莲和夕琉的关键对话,只能从她买的东西和行为拼凑出讯息,推知他们在灶房捣鼓着豆汁,似想将什么东西染色。
    但他的心思太杂,又败在自以为了解她,所以无法想像懒惰的宁昭莲会想要离开舒适圈,也压根没有时间去想──苏巧巧不间断地派人寻他,搜索一轮无果便再搜过一轮,为了不被找着又不想离宁昭莲太远,他已经好几天没有阖眼。
    累吗?当然累。
    负气离开后,他才发现自己的世界已经完全围着宁昭莲转。久没看见她会很想念,想她的懒、她的笑、她的温度……还有那张让人又爱又恨的小嘴。
    可是为什么不回去呢?为什么要自虐似的忍受思念,明明她近在眼前?
    原因太多,拉不下脸、担心苏巧巧会因此找她麻烦……但占比最重的,是他害怕。
    怕就算真的硬着头皮回去了、向她示弱了,她仍维持冷漠,或者根本不搭理他。当时情绪上来了,说出来的都是事后会让人后悔的气话,他何曾不知道宁昭莲对苏巧巧的语带保留是顾全大局,但就是……就是没能忍住。
    他也晓得自己心态矛盾,既想要她昭告两人的关系,又不希望她因此受扰。每每和她相处、每每被她的言行刺伤,他都感到无比煎熬,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喂!走了!小姐要回京了!”
    “这么突然?!”
    “废话少说,小姐已经上马车了,我们得赶快到港口候着!”
    脚步匆匆、语气急迫,众侍卫的临时撤离反而让凌枭起疑,变得更加小心。
    不敢分神大意,他隐匿于暗处、缓慢贴着砖墙移动,从地面的震动、人声的远近判断虚实,即使对方走远也没有贸然现身。
    实在太奇怪了。
    苏巧巧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放弃?
    以之前的经验,她必会再闹个十天半个月、让所有人不得安宁才肯罢休,这次却干脆俐落地走人?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此事可能与宁昭莲有关。
    怕不是要回京城找宰相哭诉遭遇,要借朝堂之力向宁家施压?
    那可不行。
    他神情一凛,在苏巧巧对宁昭莲的威胁性以及夕琉可能叛变的情况中权衡利弊,最后认定前者的危险更大,遂动身直往港口而去。
    相府家徽为蓝铃,远远便可见私船上蓝紫色的旗帜飞扬,秋日港口多有船只停泊,却无一似苏巧巧这般声势浩大,不免引得来往人群伫足。
    以金玉镶裹之船,每一处都极尽奢华,规模直逼皇舰。整船的澄亮衬得船桅上的蓝铃栩栩如生、隐隐有光,针绣而成的花朵饱满优雅,穗状垂落的模样像是洒落一片金银,贵气逼人,几乎要让人睁不开眼。
    这样一艘华丽的船,也不晓得乘载了多少人的血与泪。
    凌枭暗自感慨,不明白以宰相之英明,怎会容许苏巧巧行事高调,几乎可称僭越。
    他曾在相府待过,当时府中处处皆显朴实。民间有传,宰相苏晋禹自微小之位发迹,数十载后成百官之首,因驭下甚严,却也能以能力服人,所以独得皇帝一份敬重,赐蓝铃花锦旗。此花在凋谢后若整株剪去,没多久就会再长出新芽,所以又象征顽强及重生,此等尊荣放眼历代也是屈指可数,苏晋禹不敢负皇恩,更是正直谨持,在官民之间一直都保有良好风评。
    唯一被世人所诟病的,便是他对女儿苏巧巧极为宽纵。
    许是认为女孩子家再怎么胡闹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苏晋禹对儿子们多有栽培,却对唯一的女儿放任育养。由于苏巧巧尚未婚嫁,出入经行所示便以母家为主,长此以往下来,她的所作所为也都被归咎于相府疏于管教,宰相老年昏聩之说什嚣尘上,只差没有越过宫闱、传进天子耳里。
    想到苏巧巧近年来越发疯癫猖狂,与之相比,曾为郡主的宁昭莲简直全无野心,凌枭捏了下皱起的眉宇,突然不合时宜地笑了。
    都这种时候了还会想到她,看来他真的没救了。
    再次抬眼,绣着蓝铃的船已然扬帆,他徐徐向前,却见另一头有商船靠岸。
    上方金灿灿的云浪的旗帜他认得,而且再熟悉不过──
    是云子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