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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显坐在阴影处,背对着她,长腿曲起,姿势随意地倚靠在八角凉亭的大木柱上。
    “殿下长大了,利箭诛心的言语张口就说。不喜欢拐弯抹角是好事,但话太直白了容易引起防备警惕。殿下对臣说话毫不顾忌——”
    他侧过身来,锐利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回去。
    “是过于自信,还是过于相信臣?确定臣不会做伤害殿下的事?你我认识至今,满打满算不到半年,似乎也并没有结下多么深远的情分。”
    裴显倚在清漆剥落的木柱上,笑了声,“殿下如此地笃信你我剩余的这点情分?”
    姜鸾啧了声,踩着乌皮靴走出几步,回身斜睨着。
    “得了吧裴中书。郑重其事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当面问这些废话的?当初是谁硬把我按进东宫里的?你会想不到我从此成了竖在高处的靶子?如今果然被人盯上了,又做出一副忧虑的样子来提醒我。我就看不上你这幅装模作样的做派。被我说了两句,你觉得说话诛心了,心里不舒服了?不舒服也自己忍着。”
    羊皮小靴蹬蹬蹬地走远了。
    裴显坐在原处没有动,群山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凉亭,他在无边无际的阴影里闭了闭眼。
    今天把人半路拦了来,姜鸾人还未进凉亭,他心里已经隐约猜到这次会面的结果。
    原本私交相处得还算可以的人,因为朝堂政见不和,彼此撕破了脸,从前交好时的动听言语变成对峙时的利刃尖刀,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撕破了脸也无妨,官场上向来是如此的规矩,哪怕见了彼此眼睛恨得滴血,只要对方赫赫权势不倒,就一直能见面客气寒暄下去。
    自从姜鸾入了东宫,把他当初论亲时送出的那块兰花玉牌退还回来,他被浇了一身又一身的巨浪,其实隐约已经猜到了他们最终的结果。
    但姜鸾毕竟和京城里其他那些人的性子大不相同。
    前些日子校场教授射箭,他送出去那对铁护腕,当时以为还有几分转机。
    没想到连半日都不到,那对铁护腕又被原样退了回来。
    把铁护腕送回来的是文镜,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听便是敷衍他的藉口。躲闪的眼神看起来眼熟,他曾经在很多人眼里见过很多次。文镜心里藏了事,有事瞒他。
    直到今天,拘押在兵马元帅府里的卢四郎,不知怎的落入姜鸾的手里,被她带上了龙首原,当他的面在御前讨了去。
    卢四郎和他裴显有灭门之仇。
    按他的性子,斩草需除根,卢氏嫡系一个也不能留下。
    把卢四郎要去的姜鸾,保下了卢氏嫡系血脉,不知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他不是喜欢隐忍揣度对方心意的人,你进我退的猜度过程让人格外难熬。比起一遍遍地试探猜测,揣摩着对方心里那点时而有时而没有的隐约情分,直接撕破了脸更好。
    他索性把人拦住,在凉亭里直白而尖锐地试探了。
    对方也直接泼了他满头满脸的巨浪。
    他喝得有点多,其实不太记得自己刚才具体说了些什么,两边对话戛然而止,并不算太完美的交谈,但至少结束得干脆。
    裴显在凉亭里闭着眼,凉亭里没有阳光,周围寒气侵身,他喝到燥热的身体都有些发冷,心里却没有太大的感觉。类似的经历过太多次,他早已麻木了。
    他已经在思考,皇太女殿下对他的厌恶,是纯粹不想看见他的那种厌恶,还是想把他踩在脚下不得翻身的那种厌恶,亦或是到了想要诛灭他满门的那种厌恶。
    这决定着下次再见面时,他是采用得体客气的寒暄,还是显露出獠牙威胁,亦或是默默无声地直接行礼退下。
    喝多了酒的思绪有些迟滞,他还没想出结果,耳边已经走远的独属于一个人的清脆脚步声,却又蹬蹬蹬地走了回来。
    姜鸾不知何时回返,正站在他的面前,略弯下了腰,隔着只有两拳的距离,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他。
    距离实在有些过于近了,她今日喝多了果子酒,呼吸间浅淡的芳馥果子香气混杂在周围青草泥土的山野气息里,他的鼻下充斥着奇异的淡淡芳香味道。
    “被我骂了怎么不还嘴?”
    姜鸾诧异地端详着他的脸色,“就在这破亭子里闭眼睡了?……喝醉了吧?”
    柔软的手掌伸过来,探了探他的额头。
    温热的人体温度带着细腻柔软的触感,吹了山风的额头冰凉。那是极度陌生的感觉,不算上次遇刺养伤,裴显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近身碰触了。他闭着眼,压下了本能地闪避的动作。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靠坐着身后的凉亭柱子。
    耳边又传来姜鸾大声招呼凉亭外守候的薛夺的声音,“薛夺进来!你家督帅喝多了酒,喝晕了,起不来身了!”
    裴显:“……”
    他今天酒是喝得不少,却远没醉到起不来身的程度,神志始终清醒着。
    被姜鸾围在身边折腾了一番,语气里的关切不似作假,他反倒不清醒了。
    “哎?”薛夺吃了一惊,急忙三步并做两步迈进来。
    自家督帅叫人近了身,皇太女的手掌贴在额头上居然毫无反应,薛夺站在旁边,也估不准要不要过去搀扶,
    “督帅今天喝得很多么?没见他喝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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