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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沈夜焰
    第一卷
    一鹤横秋水
    楚绍云慢慢收回长剑,剑身清凉如水,半点血痕也不见。对面那个人却已经死了,无声无息地倒下去,脸上的血色还没有褪掉,由于周身血气逆行,反倒显出一种诡异的嫣红。
    他们在这个岛上一起学艺了五年,昨天晚上还坐在同一张桌旁吃饭,如今却已是人鬼殊途。楚绍云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那张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容,心中无喜无悲,一片漠然。他从怀中摸出一方小小的金印,就着尸身胸前的鲜血,在眉间印下一个殷红的“楚”字,然后,转身,离去。
    天气很冷,枯草在北风里瑟瑟发抖。尸体躺在草地上,兀自瞪着眼睛,神情麻木,面容扭曲,微微勾起的嘴角却带着一种隐隐的解脱的快意。
    楚绍云回到“血筑”,推开用膳堂的门。岛上数十名弟子正在用膳堂中吃饭,听见门响,不约而同抬起头,正看见楚绍云一身青色长袍,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站在那里。方才还一片窃窃私语的堂上顿时静了下来,弟子们尽皆低头不语,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这个沉默寡言的大师兄,或嫉妒或猜疑,或惊讶或戒备。
    楚绍云不理会那些各具含义的目光,径直走到墙边,那里挂着黑、青、褐三色寸许长的木片,约有数十个,每个木片上刻着一个名字。他挑出刻着“孔征”两个字的黑色木片,随手扔到了火盆里,然后走到角落里的桌边坐下,守候在一旁的侍仆忙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楚绍云先不动筷,认认真真详查了面前的菜蔬,觉得并无异样,这才安安稳稳地提筷吃饭。
    他刚吃下去一口菜,就听到一个洪亮的笑声突兀地响起:“好好好,这里的人算是又少了一个,不用我再费事。”蒋雁落一手拎着酒壶,趿拉着鞋慢慢悠悠踱过来,一巴掌拍在楚绍云的肩头,“说吧,用了几招?”
    楚绍云不回身,也不抬头,淡淡地道:“十招。”立时有人轻轻地倒吸口凉气,大家彼此对望,都看到对方惊疑不定的脸。
    蒋雁落也是一怔。孔征五年前到这个岛上时,已经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少年俊杰,到此地之后,第一个月便连杀三人,手硬心狠,从此无人敢惹其锋芒。没想到一场比试下来,竟被楚绍云十招就取了性命。
    蒋雁落大笑:“哈哈,好好。”转头对堂中一个少年一扬眉,“霍海生,你输了。”
    那少年身材似乎颇为高大,坐在椅子上还比旁人高出半个头来,臂长腿长,浓眉阔口,脸上稚气早脱,依稀已有成人的模样。他闻言向这边看过来,盯住楚绍云死死地看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暴戾气息。他推开碗筷,站起身,解下腰畔一柄弯刀,“当”地扔在桌上,对蒋雁落沉声道:“是你的了。”
    蒋雁落几步走过去,喜滋滋地提起来,“倏”地拔出一截,眯起眼睛对着阳光看刀刃上反映的蓝光,啧啧赞叹:“不错,好刀啊好刀!”
    霍海生却不走开,半阖着眼睑将在场诸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神情有一种冰冷的凶狠。众弟子知道这是他吃了亏,要找个倒霉鬼出气,慌忙垂下头,恨不能变成地上的尘埃。四周的仆人个个胆战心惊,紧紧贴着墙壁,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蒋雁落猛地推他一把:“看把他们吓的,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霍海生没理会蒋雁落,轻轻冷哼一声,转身便走,旁边一个干瘦的少年连忙紧紧跟着。霍海生路过靠近门前的桌子,顺手在一名弟子后背连拍三下。那弟子听到耳后微风袭来,暗道不好,趋身躲避,怎奈整个身子居然尽在霍海生掌风笼罩之下,哪里避得开,仓促之间已然中招,登时浑身发抖面如死灰。张口欲言,一缕鲜血却沿着嘴角流了下来,再坐不住,“砰”地倒在桌面上。
    霍海生头也不回,推门出了用膳堂。众弟子见他轻描淡写之间就震断了一名弟子的心脉,不禁相顾骇然。堂上寂静得如同荒漠,只有楚绍云依旧不紧不慢地吃东西,不曾抬头看上一眼。
    蒋雁落望着霍海生的背影,摸摸下巴,轻笑一声:“练到第五层了,不简单啊。”
    忽然之间,门又被推开,一个在外守岛的弟子走进来,高声道:“师父已然回岛,请各位师兄师弟前去迎接。”堂中众弟子如闻纶音,齐齐起身,鱼贯而出。蒋雁落举起酒壶壶嘴凑到唇边,抿上一口吧嗒吧嗒滋味,甩袖掷在桌上,叹惋似的说道:“走吧。”
    楚绍云慢慢吃尽盘中菜肴,最后一个走出用膳堂。
    空气清冽而干冷,海浪被冻得涩重,连拍在岸边礁石的声音,都显得单调冷漠。临岸的海面都结成了冰,泛着苍白森冷的寒光,鱼鳞一般铺开有数丈远。港湾船坞前的冻冰早已被侍仆和弟子们破开,大船畅通无阻地驶了进来,缓缓靠岸。
    踏板搭上,数名侍仆当先引路,两边分开匍匐于地,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缓缓从船舱中走出来。身上穿着墨绿织锦滚白毛边的棉袍,白狐狸围脖,黑色腰带,肩头披着大氅。
    江雪涯并不急于上岸,反而停住了脚步,微微抬起狭长的眼睛,眼波流转,扫视一遍恭恭敬敬守候在岸边的诸弟子。轻轻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一步一步踱下来。
    他走得很慢,好整以暇仿佛闲庭信步,一举手一抬足娴雅风流,带着一种累年养尊处优才能形成的气度。
    霍海生当先高声道:“恭迎师父回岛。”众弟子随后异口同声:“恭迎师父回岛。”齐齐跪拜。
    江雪涯抬抬手,命弟子们起身。眼光似有意似无意,瞥到站在角落里的楚绍云,轻笑一下,问道:“绍云,我离开之后,死几个了?”他的声音不高,有丝慵懒散漫的味道,似乎天下间没什么事值得放在心上,提到弟子们的生死,也不过是谈论天上有云无云一般的语气。
    霍海生目光闪了闪,听到楚绍云在后面平淡地说:“七个,霍海生杀死丁氏兄弟、冯尚,胡言杀死张翰,王哲杀死张扬,赵建峰杀死王东,楚绍云杀死孔征。”
    江雪涯点点头,说道:“三个月除掉七个,也算不错。这次去中原,带回来十个人,资质武功还算上乘,你们慢慢玩吧。”说着一摆手,身后侍仆从船舱中拖拖拉拉扯出十个孩子,年龄不过十四岁到十六岁之间,七个少年三个女孩儿。
    第一个女孩儿被拉出来的时候,霍海生等几个弟子的眼睛就突然亮了,人群中透出几声残忍淫邪的笑声。弟子们的目光在女孩子身上晃来晃去,上下打量,□裸的欲望掩饰都掩饰不住。一个年龄最小的女孩子吓得哭出了声。
    直到十个名门弟子都被侍仆从船舱里推出来,楚绍云见到了解挽舟。
    或者说,所有的人都见到了解挽舟。
    江雪涯是名满天下的杀手,杀人之后,要在死尸额前印上一个“江”字的血印,因此号称“血玉印”。他每次离开金沙岛去中原,都要掳回来几个名门弟子,再用尽伎俩把他们困在这座小岛上,自相残杀。
    七天七夜漫长颠簸的海上航行,对时刻命悬一线的惊惧恐慌,再加上屡次三番奋力挣扎后的失败,使得每个人都疲惫不堪精神萎靡。乍然见到阳光,脚下无根,走路都显得飘飘忽忽。心机深沉的默然不语,胆小软弱的惶惑不安,但都带着听天由命的麻木。
    这样的新来者,楚绍云见得多了,因此看到解挽舟,就仿佛在一片杂草中陡然看见一株卓尔不群的白兰,居然心中霍地一跳。
    那少年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牙白长袍,几乎看不出来原本的色泽,凌乱不堪,甚至还有十几道或深或浅的血痕,显见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脸上也很脏,隐隐的五官轮廓似乎颇为温润,眸子却出奇地清亮,黑白分明,就像尘埃中突显的宝石,熠熠生辉。
    也正因为如此,每个岛上的弟子,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冷峭和傲然。
    少年步子迈得很稳,身姿柔韧而挺拔,面容沉静,既不颓然也不焦躁。眼睛看过来时,令楚绍云有一种被俯视的错觉。即使面对掳他来的江雪涯,少年的神情也丝毫没有变过。
    他是所有弟子里唯一一个敢直视江雪涯眼睛的人,并且终其一生,没叫过江雪涯一声师父。这种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一直伴随着解挽舟,直到最后离开这个小岛,只不过刚开始表现在脸上,后来隐藏到心底。
    他藐视众人的神情令得所有弟子都觉得异常恼怒,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新来者,简直就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几个人冷笑一声,不约而同目露杀机,握紧双拳。
    江雪涯看在眼里,不易察觉地一笑,隐含一丝兴奋。他摆摆手,吩咐道:“先把这十个人带下去,明日再说。”又对众弟子道,“你们退下吧,我累了。”
    众人领命而去。
    楚绍云独自回到住处,他并没有对解挽舟太过萦怀。在这个岛上,生生死死见得太多,没有朋友,只有敌人,对任何一个人过多的关心,结果都是痛苦而已。
    他练了会剑,再默运玄功,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定了。一弯新月清清冷冷挂在天上,映出窗前孤独的身影。不远处传来女孩子尖叫哭泣,还未等听得清楚,就被风吹散了。
    他躺到床上,闭目小憩。忽然,一阵风铃声“丁铃丁玲”穿透黑暗――有人中了埋伏!几乎是铃声响起的瞬间,楚绍云提剑从窗口跃了出去。
    触动机关的地方离“血筑”有数十丈远,为第三层关卡处。他是第二个赶到的人,正瞧见蒋雁落解下撒开的大网。蒋雁落见他一眼看过来,笑道:“别误会,可不是因为我轻功胜于你,是恰巧巡岛到此处而已,今晚轮到我守夜。”
    楚绍云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困在网中的那个穿着月牙长袍的少年。解挽舟知道无法逃脱,直视楚绍云毫不躲闪,目光比月色还冷。楚绍云刚要说话,其他弟子却已陆续赶到。正在这时,西边东边也同时传来风铃声,看来今晚逃走失败的还不止这一个。
    众人看着解挽舟,笑得不怀好意。霍海生舔舔厚厚的嘴唇,饶有兴味地道:“这下有好戏看了。”身旁那个干瘦少年眯起眼睛:“折磨人可比玩小妞有意思。”几个弟子“嘿嘿,嘿嘿”笑了起来。
    解挽舟依旧沉默,甚至不再看向围过来的那群人,而是偏过头去,望着远处无尽的黑暗。
    一个人骂了一句:“他妈的,不会是个哑巴吧。”
    霍海生淡淡地道:“是不是哑巴,一会就知道了。”
    一个侍仆匆匆跑过来,道:“主人深夜被打搅,心情很不好,逃跑的人按老规矩再加三十鞭子。”
    霍海生手一摆:“还等什么,先吊起来。”又看看解挽舟,“董成,这个嚣张的东西就交给你收拾,下手重点,可也别打死了。”
    那个干瘦的少年咧开嘴,露出森森的白牙:“是,霍师兄。你放心,我手下有分寸,打死了还玩什么?”
    楚绍云不由自主动动唇,可终于还是没出声,静静地站在角落里。那些人将机关打开,扯出解挽舟,像得了个有趣的玩意,脸上兴奋莫名。
    消得几多风露
    江雪涯掳来的少年,大多是名家弟子,有的甚至已在江湖中闯出小小的名头。被困在这个岛上,自然不肯甘心,这一晚上妄图逃走就有四人。但金沙岛上每隔数丈便有弟子轮流把守,更有九重关卡加以防范,因此若想逃出去难于登天。霍海生命师弟们将四个少年带到海边,那里钉着七八个海碗粗的铁柱子,就是用来施以惩戒的地方。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四个少年分别吊起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大声嚷嚷:“快把我放开!你他奶奶的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金过庭,‘河朔大侠’金兆就是我爹,你们要敢动我一根汗毛,死无葬身之地!”
    他一说话,另两个也跟着叫起来:“我是宋伟杰,河南宋家庄三少爷!”“你们这群混蛋,快点放我们下来,我奶奶一定会找过来的!”
    站在岸边的弟子们大笑,一个弟子快腿跑回去搬了把椅子,请霍海生稳稳当当坐下。霍海生摸着下巴,看看吊在铁柱上那几个声嘶力竭色厉内荏的少年,随手一指:“井微井奎,你们打那两个。严察,你打最左边那个。都给我卖点力气,我就喜欢听他们哭爹喊娘,谁打得他们叫得声大,我就保谁两个月平安无事。”
    在这个群敌环伺的岛上,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被人暗杀,命丧黄泉。霍海生这一句话,无异于两个月的免死金牌,可以好吃好睡再不必提心吊胆。三个弟子再加上董成,不约而同露出狠意,到一边各自挑最粗的鞭子。
    黎明将至,海天一片灰蒙蒙的,铅色的密云一层一层压上来。吊在铁柱上的四个少年单薄的身子,被刚硬的海风吹得直打晃。金过庭看着井微一步一步走过来,面色顿时变得苍白,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你敢……”
    话音未落,井微挥起鞭子劈头盖脸打过去。金过庭只觉得胸前剧痛,就像被人拿刀突然从中间劈成两半,还未说出的话变成一声凄厉的惨呼。与此同时,另两个少年也高叫起来。他们皆是出身世家,自幼养尊处优,就算练功苦些,也没受过这等折磨,十几鞭子下去就一片哀嚎,叫得不似人声。霍海生在岸上看得热闹,哈哈大笑,听着少年们的嘶叫声渐渐低下去,最终细不可闻。身旁几个岛上弟子凑趣,对受刑的几个少年指指点点取乐:“这个叫的声好听。”“那一鞭再往下点,没准人就废了。”“往肚子上打呀,那里肉嫩。”“你算说错了,腋窝下肉才嫩。”……
    说笑一阵,一个弟子忽然发觉,解挽舟从头到尾没叫过一声,立时俯下身子对霍海生道:“师兄,你看他……”
    霍海生也看到了解挽舟。那个少年身上月牙白的衣衫早被鞭子扯裂了,全身上下都笼罩在鞭影里,血肉模糊,可就是一声不吭。霍海生目光一跳,道:“董成,你用点劲儿,是打人还是挠痒痒啊?”
    其他弟子笑起来:“董成,你是不是没吃早饭饿啦?”“我瞧不是,是被昨晚上那三个小妞掏空啦。”“去你妈的,都玩过十几个人了,还能掏空谁?”“不对,昨晚上董师兄是第二个上的,那里还紧着哪,哈哈!”
    戏谑的污言秽语随着海风一阵一阵飘过来,董成怒不可遏。他也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并不如何壮硕的少年,怎么就这么嘴硬,三十来鞭像打在木头上,只有顿顿的声响。解挽舟垂下眼睛,用力咬着唇,冷汗混着血一滴一滴滑下去。
    董成受不得奚落,鼓起腮帮子拧着眉毛,抡圆了胳膊,下手更用力。鞭子快刀似的割在解挽舟的身上,立刻现出长长的血口子。五十多鞭过去,董成脸上一层油汗,挨打的那个少年却突然抬起头看他一眼,董成觉得像被冰凌子蓦地透心穿过去,冷得一噤,剩下的几鞭就再也打不动了。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霍海生,见那个人敛了笑容,狼一样的目光紧紧盯住解挽舟,半晌扯了扯嘴角,说:“有意思。”顿了顿,又道,“淋点海水,让他们清醒清醒。”
    弟子们提过木桶来,装点海水顺势扬过去,那几个早已晕过去的少年被激得齐声惨叫,响彻天空,夹杂着众弟子的哄笑。解挽舟猛地用力一挣,急促地喘几口粗气,随即垂下头,又沉寂下来。岸上的笑声陡然而止,众弟子咂咂嘴,都觉得没什么趣味。
    霍海生眯着眼睛,若有所思。井奎上前道:“霍师兄,要不就这么吊着,眼看海潮就要涨上来了,看他们淹死也挺好玩。”霍海生看看他尖尖的下颌,没言语。旁边立时有人附和:“不错不错,这个主意好!”“淹死不是最好玩的,最好玩的是要死不死那时候,都快没力气了还拼了命向上出水面想喘一口,嘿。”
    霍海生转头,解挽舟吊在铁柱上,像一只被擒住的鹤。他忽然想看看这个倔强孤傲的少年,垂死挣扎时是个什么样子,慢慢点点头,说:“好。”
    楚绍云走到海岸边时,远远就听到这个主意。他顿住脚步,转了方向,向霍海生和那些岛上弟子走来。那些弟子们见到楚绍云,忙躬身施礼:“大师兄。”
    楚绍云没抬头,只淡淡说一句:“惩戒完了就放回去。”
    没有人出声,众弟子低着头,偷眼瞧瞧站在一边漫不经心的楚绍云,再看看坐在椅上一脸阴鸷的霍海生。这个时候,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两边都得罪不起。
    霍海生剔着眉,斜睨楚绍云,那个大师兄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楚绍云不像霍海生,喜欢征服,喜欢被人恭敬地追随,毫无违佞。他一向不怎么理会身外之事,只要不触犯他,他就不会为难谁。只有孔征那个傻瓜,才会被霍海生利用,去试探这个大师兄的功力到底如何,结果一去不复返。楚绍云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的驳斥过霍海生,挑一挑彼此的身份。
    两个人,你不动,我不动,彼此僵持,一旁众弟子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听见海风呼啸着在耳边打旋。
    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一人嚷道:“干什么呢?”众弟子看去,一个人提着酒壶拖拖曳曳走过来,却是蒋雁落,尽皆悄悄松口气。
    蒋雁落嬉皮笑脸,上前拍拍霍海生的肩头:“行啦行啦,威风耍完了吧?这潮都要涨起来了,快解下来是正经。刚过两天就弄死几个,到月底看什么热闹去?”见一旁弟子们迟迟疑疑不敢动,笑骂:“猴崽子们,都傻啦?!”上前踢了井微一脚。
    楚绍云和霍海生皆不言语,弟子们这才慌忙跑过去解开锁链。这时海水已经没过小腿,吊着的几个人顺势“扑通扑通”跌落海水里,寒冷和剧痛瞬间令得他们又昏倒了。
    霍海生“嗤”地一笑,站起身掸掸衣服,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开,追随的弟子们紧紧跟上。楚绍云对那几个被拖上岸的少年看也没看一眼,自顾自向西而行,仿佛刚才出言救人的不是他,只是恰巧路过而已。
    蒋雁落搔搔头,叹口气:“多管闲事吧,真麻烦。”对着壶嘴抿口酒,叫来几个侍仆,把沙滩上不知死活的几个少年背回去。
    他对这等事见得多了,自然不会大惊小怪,只吩咐侍仆好好给这几个人上药,送水送饭。
    一连数日平安无事,谁知到了第五日上,半夜时分又听到风铃之声在四层关卡处传来,这一次却是楚绍云最先赶到。刚绕过树影,便见解挽舟跌坐于地。楚绍云没料到是他,不由自主皱皱眉头。解挽舟仍不说话,目光冷淡。他身上穿着岛上弟子给他的粗布袍子,有几处隐隐渗出血迹,想来是鞭伤尚未愈合,奔跑躲闪之中,又裂了开来。
    这一次吊在海边铁柱上接受鞭刑的只有这么一个少年,江雪涯仍不出面,却叫霍海生带弟子们将余下的六名新来者全都押到岸边,看着解挽舟受刑,而且还轻笑着说一句:“既然是绍云最先捉到他的,那就绍云来执行吧。”
    楚绍云接过弟子递过来的鞭子,走到解挽舟身边。岸上弟子们惮于楚绍云沉默的威严,不敢大声鼓噪,但也不愿走开――看别人受折磨是这岛上最大的消遣。尽皆低声说笑,对着解挽舟指指点点。
    楚绍云一鞭下去,解挽舟轻哼一声,登时冷汗如浆,身上旧鞭伤全被打得绽开,当真是痛彻心扉。解挽舟手指紧紧抓住吊着腕子的铁链,指尖捏到发白。他咬住嘴唇,紧紧闭上眼睛,脸上显出又愤懑又羞辱的神情。
    岸上的六个少年胆颤股栗噤若寒蝉,有的目光呆滞,有的偏过头不忍再看,一个少年更是吓得低声啜泣起来。
    楚绍云知道受鞭刑最怕的就是“慢”字,更何况吊在这里任人围观,只怕这个骄傲的少年心里也受不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想打轻一些也不可能。他沉着脸,一鞭紧似一鞭,如疾风骤雨一般,直打得解挽舟昏了过去也没有停下。堪堪打完六十鞭,一言不发,扔下鞭子转身去血筑向师父复命。
    作者有话要说:很久没写了,手法很生涩,最关键的是精神头不太够,呃~~~~不过要是再不写,估计以后就再也写不出来了。于是,就这样吧。
    挽住风前柳
    蒋雁落来到岸边时,解挽舟仍被吊在铁柱上。楚绍云自去向师父复命,其他的弟子见没热闹可看,纷纷散去,侍仆得不到命令,竟也不将解挽舟解下来。
    少年低垂着头,衣服七零八落,早湿透了,身上皮开肉绽,双腿曳在海水里,偶尔一个海浪打在背上,激得一阵颤抖。
    蒋雁落顿了顿,终究抵不过心中那点柔软,摆手叫来两个侍仆,乜着眼睛骂:“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放下来?规矩都忘了?这一个月内要是再弄死一个,你们谁也别想活!滚过去!”侍仆们不敢回嘴,慌忙跑过去将解挽舟拖到岸上。
    蒋雁落接过来,径自背着解挽舟回到屋里。不肯低头服软的总是最吃亏,通常死得也最早,就得了这次,救不了下次。在这个岛上,能活下去最重要,什么尊严骨气,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惜刚来的人,还不懂得,等到懂得了,大多已经太晚。
    蒋雁落把解挽舟放在床上,一抬头,正对上少年的眼睛。蒋雁落笑笑,道:“我叫蒋雁落,你叫我蒋师兄就行。”少年没说话,紧抿着唇,面无表情。蒋雁落轻咳一声,低下声音:“你逃不走的,别白费力气,不过是认个师父而已……”少年的目光陡然冷了下来,寒霜冰箭似的,蒋雁落一噤,往下的话就说不出口。他摸摸鼻子,转过身道:“我去弄点药。”开门出去。
    解挽舟闭眼歇息,却听房门又响了,这一次却是楚绍云。
    楚绍云复命之后,回房间看了会书,眼前却总是那个少年单薄的身影,双臂高举吊在铁柱上,被鞭子抽打得一晃一晃。他随手将书掷在桌上,想了想,从墙角木柜子里取出伤药,来到解挽舟的房间。
    那个少年歪在床里,闭着眼睛,但眼睑微微颤动,显然已经醒过来。脸被海水冲净了,露出蜜色的肌肤,眉毛很长,斜斜地飞入鬓角,血色暗淡的嘴唇被咬得尽是细小的口子,墨一般的头发散乱地披在枕上。
    楚绍云也不说话,命人端来两个火盆在床脚放好,点燃了。再打来清水,两三下撕去解挽舟身上那件粗布衣服,露出里面那件月牙白的袍子。这袍子早被鞭子撕扯得破烂不堪,却仍被解挽舟贴身穿着。
    楚绍云长吸口气,伸手去解纽扣,竟被一只手阻住了。他抬起头,见那个少年正睁眼睛看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对,都不开口,一个呼吸粗重,一个平稳悠长。
    楚绍云面容沉静,没有怜悯、嘲笑、戏弄,什么都没有,仿佛为解挽舟上药疗伤,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解挽舟一点一点松开手,又疲倦地阖上双眸。楚绍云轻轻解开那件月牙白的长袍,叠好放在一旁,这才帮解挽舟洗净伤口、上药。解挽舟没有动,只是在楚绍云刚碰到身子时,微一躲闪,随后也就由着他摆弄。无论如何,涂的药不错,解挽舟只觉得身上清凉,也不怎么痛了,舒服许多,轻出口气,慢慢放松下来。
    两个一个躺一个坐,明明很陌生,却有一种诡异的默契。屋子里一片静谧,只听到微微oo的声音,火盆里的火焰升腾,热气缓缓流动,温暖得很。
    最后一个活着的女孩子,在饱受□之后,终于还是没挺过去,在井奎身下咽气了。井奎玩得正兴浓,发觉不对,气得啐了一口:“呸,真他妈倒霉。”随手扯过一个眉眼齐整的侍仆,几下扒开裤子,不管不顾地插下去,半眯眼睛吸口气,一脸享受的神情。
    忽听远处急促的铃声劈空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井奎大叫:“这他妈又是谁?没完没了!”匆匆泄了出去,系着腰带向外跑。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次竟又是解挽舟,他穿过七层关卡之时,被一支飞来的利爪,在手臂上划出四条长长的血口。
    一个新来者,在半个月之内居然妄图逃跑三次,受过两次鞭刑仍有力气冲破七层关卡,这绝对是从未有过之事,连江雪涯都被惊动了。他接到禀报的时候,正斜倚在黄杨木的躺椅上,披着半旧的绛红色缀黑绒的袍子,腿上搭着火狐皮褥,一只手抱着刻花鎏金的手炉,另一只手垂在榻边,任一个腰肢细柔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为他修剪指甲。
    楚绍云和蒋雁落守在一旁服侍,听到这个消息,不约而同一抬眼。江雪涯笑了笑,道:“真是不知死活,先打五十鞭,再带我这里来。”
    角落里的青花莲座香炉,袅袅地吐着轻烟,屋子里氤氲着月麟香微甜的气息。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外面传来嘈杂的声响,霍海生当先走进来,井微井奎拖着解挽舟,后面跟着众位弟子。
    霍海生向江雪涯行了礼,闪身站到一旁,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井微井奎将解挽舟扔到地上,井微大声嚷道:“师父,这个兔崽子不知好歹,可不能饶了他。”井奎尖声尖气地道:“师父,只要你一句话,我一定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众弟子随声附和。
    江雪涯慢慢挑起狭长的眼睛,微笑着没说话。众弟子有说淹死他的,有说吊起来饿死他的,有说剐了他的。压抑了太久,群情耸动,每个人都迫切地期待看到别人痛苦挣扎的模样。
    还未等江雪涯开口,解挽舟却动了。他伸出手,支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一点一点抬起身子,可惜手臂刚刚伸直,“砰”地一声摔倒下去。
    众人嗤笑出声,抱着手臂看热闹。解挽舟喘了几口粗气,又曲起腿,慢慢挺起来,还未等停稳,又滑倒了,摔得全身剧痛,不由自主闷哼一声。众人笑声更大,议论纷纷,不怀好意。
    解挽舟咬紧牙关,跌倒再爬起,爬起再跌倒,血滴溅到青砖地上,碾出淡淡的印记。
    周围笑声渐渐低了下来,突然地就没了声息,谁也不再说话,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衣衫破烂遍体鳞伤,一次次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起来,再一次次失败地跌倒下去。
    江雪涯漫不经心地抽回手,接过那个少年递过来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解挽舟终于站了起来,赤足踏在血印里,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倒下,可终究还是站住了。长发散乱,面色苍白,狼狈不堪,微微发颤的唇隐约透出正在强自忍受周身的痛苦,可他竭力昂着头,直直盯住江雪涯,挺直的背脊带着少年特有的孤傲和耿介。
    屋子里一片寂静,就连霍海生也敛了笑容,望着解挽舟,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雪涯放下茶盏,轻笑一声:“在海上你就要逃走,没想到到了岛上,还是不肯乖乖地听话。鞭子打在身上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吧。”
    楚绍云一挑眉,他这才知道,解挽舟下船时那一身伤是哪来的了。
    解挽舟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一定能回去,离开这里。”这是楚绍云见到他后,他说的第一句话,说得很慢,但坚定。声音并不好听,带着一种受过折磨强忍痛楚之后才有的喑哑和干涩。
    这句话在这个岛上,简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