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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拨开他的手,跨上燕骝:“太子殿下,你要比妇人还罗嗦了。”
    江原冷冷哼道:“第一次真正对峙旧日部下,我怕你激动过头。”
    我不言语,轻点一下马腹,冲出城门。
    其实,从得到消息那日起,我心中的重压便片刻未减。闭上眼,许多熟悉鲜活的面孔总会在脑中出现,而不久之后,他们其中许多人就要在我手下变成冰凉的尸体。这样的结果,本该我一人承担,也只有我一人承担。
    此时太阳尚未升起,城外还是漆黑一片。江进带着身边护卫来到城外的中军行辕,分别对各军将领们下达最后命令。按照事先谋划,一万军队驻守合肥城中,五千军队驻守在合肥通往扬州的要道,以防后路被断。其余军队全部在城外布阵迎敌,力图将越军主力尽数牵制在城外的开阔地上,以利于骑兵驰骋冲杀。
    江进布置完后,我又严厉对将领们道:“诸位将要面对的是南越的精锐军队,他们曾参加过灭蜀之战,赢得大小战役无数,万不可掉以轻心!不过也别忘记,你们优势也十分明显,魏国制作最精良的武器已被你们拿在手上,最优秀的战马被你们骑在身下,合肥粮草充足,扬州还有数十万军队作为坚强后盾,这一战尽可放开了打!”
    将领们气势如虹,高声领命。
    我面上并无松动之色,逐一扫视他们,冷然开口道:“朝廷提供如此优越的条件,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全歼越军!打胜了,南营从此为魏国精锐,人人得以封爵领赏,荣耀先祖、荫及后世!败了,从此无颜,南营再休提立功封赏之事,我自会上书朝廷,解散你们军中建制,发配后方!”
    将领们闻言,纷纷表露决心:“全歼越军!绝不辜负朝廷厚望!”
    我微微点头,拔剑挥于身前:“一切行动,听韩王号令!违者军法论处!”
    将领们与身后的士兵都同样举起手中兵器,喊声震天。
    “熄灭火把,衔枚而行。克敌之后,我在合肥城中为你们摆宴!”我收起长剑,对江进略一颔首,收起旁边木架上的半片兵符,走出中军行辕,骑马赶赴与江原约定的观战地点。
    我来到城南巢湖边的一片山丘之间,这里事先已埋伏了五千弓弩手,护卫我和江原的三千甲士也作为机动兵力驻守此地。晨光初露之时,我和士兵们一起用了些冷食,继续隐藏在灌木中等待越军到来。
    接近午时,阳光仍似裹在一层厚厚的纱帐里,天色混沌,憋闷湿热,人人如置身蒸笼之中。终于,远处地平线上有一道灰影正缓缓向这边移动,我低声道:“来了。”回头传令,“按兵不动,不得暴露踪迹!”话音刚落,那灰影已经移近,马蹄与人脚下飞扬的尘土,仿佛将天空搅得更加混沌,红色的南越旗帜隐约可见。
    我轻轻走到江原身旁,江原回身拉住我,在一棵老树的掩护下向越军眺望:“他们的先锋大约有五千骑兵,比步兵早到,要不要告诉韩王先截住冲杀一阵?”
    我没有像他那样仔细观看,只是扫一眼道:“不急,骑兵对攻城没有威胁,等他们先到城下,步军在后拥堵,我们从四周掩杀,正可避开与骑兵对抗。”
    说话间,越军骑兵已经在距城池几里之外停下。恰好一名斥候赶来报道:“殿下,韩王已经将越军先锋放入,正安排少量伏兵诱战越军主力!”
    我听罢道:“好,再探!”斥候施礼离去,我对江原道,“越军来得如此之快,定然是兼程而行。骑兵此时停下,一为试探有无伏兵,二为就地调整,我们给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江原揶揄我:“你刚才还说不急。”
    我平静道:“我刚发现他们士气不高,而且不靠近城下,或许早知我们有埋伏。这样吧,”我回头叫来一个千夫长,“你带五百名弓箭手悄悄靠近越军,等到他们下马造饭,立刻放一通箭,射不射得到倒没关系。射完一轮后停住,如果他们还想下马休息,便再度放箭,如此反复。直到弓箭全部射出,你便带人回来,不要多作停留。”
    那名千夫长立刻召集五百弓箭手领命下山,江原在旁笑:“叫越军误会伏兵实力,好计策。”
    我在树根上坐下,淡淡道:“这样也可以让后面宋师承的主力更加确定,魏军志在守城。假若宋师承还有疑虑,想耽搁得稍久一点,只要我们按兵不出战,赵誊还会催促主力向北挺进。韩王第一战派出少量兵力假装败退,宋师承就不得不率军追赶,正可与我们大军正面相抗,可是这时,越军的士气已经被消掉一般了。”
    江原赞同道:“等到我军一起,宋子睦的先锋部队陷入重围,宋师承本人也必然心神大乱。”
    我闭目,低低道:“宋子睦被围,宋师承一定会来救,可是如果宋师承陷入死战,霍信未必肯来。为了保证一网打尽,必须在宋师承暴露危局前引诱霍信带兵前来。”
    江原立刻道:“前几日抓住的越军斥候正可派上用场,我马上派两个人跟他去见霍信!”
    我点点头,懒得再开口。
    江原抱住我道:“有我在这里,你再睡一会么?”
    我靠在他怀里,倦意袭来,果然睡着了。
    睡到傍晚,我被鼓声与号角声吵醒,才发觉耳边喊杀声不绝,宋子睦的先锋军队已经展开了攻城战。南营士兵人人立功心切,一旦打起来便凶狠顽强。只见守城军士不断抛下滚木将爬上城头的越军打落城下,搭在城上的云梯则被浇上火油点燃,或是被十数人合力推离城墙。有用飞爪爬上城头的越军士兵,迅速被守城魏军斩杀。
    我一跃起身,立刻被旁边的江原狠按到地下:“睡傻了?你想招揽冷箭是不是?”
    我扒在山头灌木里,瞪眼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原想了想:“有一个多时辰了罢。”
    “宋师承主力到哪了?”
    “他胜过那小股伏兵后,行进得不快,大队人马应该能在今夜子时前到达。”
    “霍信呢?”
    江原眯起眼看我:“越王殿下,我要被你问话的表情迷住了。”
    我扬手给他一下:“少废话!”
    江原夸张地叫“疼”,然后压住我肩膀笑道:“我保证让霍信这老滑头欢天喜地地跑来。”
    我冷笑:“那我负责为霍信准备接风盛宴,保证他吃一顿不想再吃!”
    夜幕降临,巢湖上宁静如初,但我和江原都清楚,在无人知晓的湖水深处,必然有一支船队在悄然向北岸靠近。
    合肥城横跨于施水之上,故而南北两侧除正门外,还各开一道水门。施水与巢湖相连,巢湖又能连通长江,十分利于水军攻进。根据我对霍信的些许了解,以及当初推演军法时对他的判断,霍信更喜欢依赖水军,而不喜欢步军。这次布防,我将重点放于对骑步军的部署,故意松懈了水上戒备,便有引诱霍信出动水军之意。
    魏军对水上掌控力较弱,又不愿让南越得知自己正在改进水军,因此占据了巢湖与周围地区,却只能在沿岸布兵。假如越军乘船在湖中肆意游荡,魏军也只能干瞪眼而已,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也必是霍信选择水上进攻的重要缘由。
    到了半夜,一支黑色的船队果然悄无声息地进入施水。埋伏在两岸山丘上的弓弩手严整地排好阵型,只待令下,便向霍信水军射击。
    合肥城下的越军在举火夜战,宋子睦腹背受敌,已经别无选择。假若停止攻城,全力对付身后魏军,城中的守军必会杀出,他只有将兵力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应对城中魏军,一部分谋求突围。
    前方斥候轮番来报,宋师承衔尾追击江进溃散军对,终于进入包围之中。埋伏在侧的弓弩手将越军射得阵脚大乱,宋师承稳住军心后,本欲待天亮再寻求决战,却传来宋子睦陷入重围的消息,只得兼程前来营救。江进却在前方摆开了阵势,誓与他决一胜负。
    我盯着眼前船队,这些都是轻型战船,每船大约只载得百人,看数量还不满五十艘。带它们全部进入河中,我命身边护卫举火为号,在山腰按约定轨迹挥舞。不多时,对岸火把同样点起。
    我一声令下:“击鼓,放箭!”
    震耳的战鼓声隆隆响起,几乎同时,两岸射手开弓射向河中船只。前排军队第一轮羽箭射出,船上无数桨手坠落水中。后排射手立刻穿插向前,手中羽箭早已换成火箭。很快,几乎所有船只起火,更多士兵为逃命跃入水中。两岸三列射手交替射击,许多士兵被射死在水里。
    待到羽箭用尽,我再度传令,鼓声又变,弓弩手抽出腰间斫刀,冲向河岸,逃上岸的士兵几乎无一幸免地丢了性命。
    我对一旁待命的甲士们道:“下去看看,见到将领模样的不要杀,带过来我问话。”
    不久他们果然带来一名副将,他神情原本悲戚不已,一见到我,忽然变为愤恨。
    我问他:“霍信在何处,你知道么?”
    他啐了一声,恨恨道:“霍将军神机妙算,在幕后指挥合肥守军的那只手果然是你!你生长南越,却叛国投敌,堂而皇之地杀害自己国人,还算是人吗?你尽管杀了我,休想知道霍将军半点消息!”
    我哼笑道:“霍信此时言语欺人,也许能暂时瞒得过你这样的单纯之人,可是将来建康城破,我敢说他会是第一个投降北魏之人,你信不信?”
    那人愣住,又立刻对我破口大骂。江原将剑逼在他颈上,冷冷道:“你们南越有什么可留恋?奸臣当道、忠良遭陷,君不君、臣不臣!谁要做你们国人?那就是蠢!”
    我拉住江原,对护卫挥手:“把他带下去好好看住。”自己皱眉思索,“霍信显然不在船中,照此看来,他竟然知道我在这里,却故意放了这些人来吸引注意……”我猛然抬头,江原也一副幡然醒悟之态。
    两人几乎同时道:“不好!”
    我看着东北方向,又沉思道:“来不及追了。想来他是用水军吸引我们注意,走陆路绕过我们的军队,直接奔合肥城北去了。他要做什么呢?救出宋子睦,为宋师承解围,还是另有所图?”
    江原冷冷道:“霍信之狡猾,果然出人意料。我看他若知道水军下场如此,在听说了宋氏父子的情况,恐怕不会再出援手。”
    我脑中一闪,立刻下令三千弓弩兵前往合肥城北的粮仓。结果终究晚了一步,丑时中刻,合肥城北火光甫起。斥候急报:“城北粮仓突遭袭击,守将支持不住,被敌军得手!”
    江原急问:“烧了多少?越军如何?”
    “两个最大的粮仓起火,弓弩营正在扑救,越军不知所踪!”
    我叹一口气:“我们烧他水军营,他烧我们粮仓,也算找回了。”
    江原拍拍我道:“这里留给弓弩营收拾,我们该去主战场看看情况了。”
    城外,宋子睦还在重重包围之中,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我们带领三千甲士,直奔西南而去,绕过混战的军队,再穿过列阵待命的机动部队,远远只见数千步军整齐排成圆形战阵,面向四方警戒。他们中间的空地上排列着几十面一人高的战鼓,正在鼓手敲击下发出杀伐声。江进站在望楼上观看敌情,不时指挥旁边望楼上的旗帜变换。
    江原低声道:“看江进这架势,还算游刃有余。”
    我也压低声音回道:“可能宋师承救人心切,让他暂时占了上风,我们再往前去。”
    前面就是双方交战的主战场,已无法像这样在军队中穿插行走,我和江原不敢掉以轻心,宁可远远绕路,放慢脚步以减少被人发现的可能。
    东方渐渐放明,喊杀声减弱,我和江原谨慎地对望一眼,又向四周环顾。黎明再次来临的时刻,好像是彼此心中有默契一般,我和他带队走到了接近越军后方的一处低矮山丘间。
    从坡上再往前看,我看到了中军拱卫下的主帅行辕,也看到了宋师承白发苍然的干瘦的身影。上次相见,还是在建康城中,只是一年,他好像已经变得苍老不堪。
    是曾为宋然失望,还是为赵焕心痛,甚或后悔当年的一念之差?我无从猜想,也无暇感慨。
    我能做的,便是按照早已想好的,去做现在必须做的事。我将手指放在唇边,尖利地唿哨一声,燕骝在我身下不安分地躁动。我举起手中的剑,向身后准备好的一千甲士果断下令:“冲!”
    燕骝昂首长嘶,闪电般冲下山丘,挟着风驰电掣般的风响。我带领士兵们冲向中军行辕,手中长剑连挥,劈出一条带血的路。
    万人丛中,擒敌首将!
    我今日要擒住的,是曾经最尊重的长者。
    瞬息之间,我的剑已来到离宋师承最近的将领面前,他震惊不已地看着我的脸,居然不知道躲避。
    “凌王殿下!”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声。随着这声呼喊,附近所有的兵将都停下了动作,齐齐将目光聚拢在我的身上。
    我心中一颤,也险些被这喊声震落了长剑,然而再回神时,我的剑尖却已经稳稳指在宋师承的咽喉。
    看着宋师承慢慢抬起疲累的眼睛,我忽觉心痛不已,低声道:“宋将军,你的中军行辕已经被包围了。”山谷间,江原与两千名甲士现身,逐渐向这边围拢。
    宋师承转眼看了看自己周围几乎放弃抵抗的越军,凄然一笑:“殿下本乃南越之幸,如今却成为南越之大不幸。老臣当时一步错、步步错,悔不能全力支持殿下,向皇上据理建言,以致今日被迫参与这样一场胜负皆无光彩的战役。”
    我紧抿唇角,手腕更用力地指住他,静静对越军道:“收起武器,后退十步,否则宋将军性命不保。”
    越军目光尽皆慑然,开始慢慢向后移动。只有十几名宋师承亲卫企图反抗,被我身边甲士挥剑拦住,一时再无人轻动。我示意甲士们解下宋师承身上武器,接着将他点了穴道,命人反缚起来。
    越军的表情明显在挣扎,他们初看到我时的激动已经渐渐平复,此刻开始想到的该是自己的命运。眼睁睁看着宋师承被俘,所有人都难逃军法惩处;然而若是奋起相救,导致主帅被杀,照样要同领军法。
    可是,这样的情势之下,还是不断有人悄声嗫嚅:“凌王殿下……是凌王殿下……”语气中那种热切情感,听来竟与过去一模一样。
    我用力握紧马缰,高高扬起头,用极端平静的语调道:“宋将军,我已被逐出南越,从此为北魏效力,无论谁对谁错,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面对着宋师承,实际却是说给周围的越军。
    宋师承也扫一眼本该护卫自己的越军,缓缓道:“老臣无能,上不能匡扶主上,下不能抚慰将士,致使大军士气低落、身陷困境,实在无颜苟活于世。殿下尽可杀了老臣,但这些中军护卫,他们都乃殿下亲手栽培,假若因老臣之失白白牺牲,于情何忍?万望殿下予以保全。”
    我神情微震,立刻偏转了视线,冷淡道:“你要我如何保全?我可以放他们回去,但是南越朝廷未必肯留情。”
    宋师承一字字道:“望殿下将他们收归帐下,免于南越军法惩处!”
    我不料宋师承能说出此等话来,惊讶得忘记了掩饰:“宋将军――”
    周围越军听罢却已经目中含泪,纷纷道:“将军何出此言!我等受凌王殿下栽培不假,正因如此,却更不敢做出投敌之事!”
    宋师承似是经过深思熟虑,劝慰道:“我被俘,你们便要受军法惩处,可惜了一身才能。继续跟着殿下,定能施展所长。”
    一名将领含泪道:“将军休得复言!属下受殿下深恩,不能忘情,以致没能拼力保护将军,是我等失职!将军不加怪罪,反而自责,更叫属下无地自容!殿下心有苦衷,我等不敢强留,可是属下食南越之禄,万不敢因贪生背离国家!”他单膝跪地,向宋师承和我各一抱拳,流泪道,“属下失职,救不了将军,旧情深恩,不能负殿下,唯有以死相报!”说罢横剑当颈。
    我大惊:“拦下!”抢上前去。
    刚刚跨出几步,利刃已经划下,那名将领颈间鲜血喷涌,倒卧在地。几名甲士迅速上前探了探鼻息:“禀殿下,已经气绝!”
    我指尖冰凉,呆了片刻,还未曾回神,却见南越将士齐齐跪地,向我和宋师承郑重施礼,高声吼道:“不负南越,不负殿下!”吼声中,一个个拔出佩剑,举刃自刎!
    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上千人的鲜血直冲云霄,染红了天空和土地,热血溅在身上,灼烧般滚烫。
    我一阵眩晕,握紧了剑柄,手足冰冷僵硬,却叫那一股股炙热的血,烫伤了五脏六腑。
    天地间霎时一片沉寂,远处战场的金鼓声仿佛隐去。。所有人都被震撼,那倒卧在地上未冷的身体,令还活着的人无法动弹;那四处横流的刺目殷红,夺走了所有生者面上的血色。
    远处,江原率甲士们迅速奔近,他面色严肃地下马走过来,也是十分震惊:“这是怎么回事?”
    我慢慢看了看他,忽然心头气血涌动,急忙稳住心神。放眼看去,只有寥寥数十名越军突兀地站在中间,他们是原属宋师承的贴身亲卫,同样被场景震慑得久久无法回神。我抬剑对他们道:“你们可以回去报信。”又转向魏军甲士,“给他们几匹马。”
    那十几人齐齐向宋师承行礼,神色凄然地跨上坐骑,向南而去。我又嘱咐一名千夫长:“点二百人,换上越军服饰,到主战场中散布主帅宋师承被俘的消息!”接着跨上燕骝,高声道,“我军俘虏越军主帅,全歼其中军兵力,当记大功!清理战场后,所有人回营领赏!”
    “好!”魏军甲士们这才回神,闻言齐声欢呼。百夫长们开始指挥各自属下将死去的越军将士抬到山丘下。
    我刚打算离开,突然发现一名魏军甲士正抽出斫刀,对准了一名越军士兵,打算按照惯例砍下敌军的头颅。我立刻策马冲到他面前,怒吼:“住手!”
    那名甲士看到我愤怒的面孔,懵懵懂懂地放下斫刀,怯声道:“越王殿下……”
    我骑马在甲士们中间来回穿梭,厉声道:“谁也不许割!好好安葬!”又叫过一名千夫长,“你在这里看着,谁敢割头,功劳全消!安葬好了立刻回城领赏!”
    千夫长面露惧色,立刻高声答:“是!”
    我拨转马头,来到宋师承面前:“宋将军,请随我回营罢!”
    宋师承微微闭目:“随殿下安排。”
    我叫过三百名甲士,命他们随我和江原将宋师承押送回城,其余人尽皆留在原地。
    江原与我在前方并行,担忧地问道:“你没事么?”
    我冲他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做梦也没想到这么顺利。我回城便摆好宴席,等着听魏军全胜的消息!”
    江原看看我没说话。
    我和江原从北门回到合肥城中,立刻登上城墙查看。宋子睦早已经放弃攻城,只求能够率军突围,他身边的一队护卫武艺高强,十分忠心护主,竟然渐渐将魏军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
    这时斥候来报,越军主力本来已在勉力支撑,剩下的带兵主将也不多了,听到主帅被掳的消息,立刻陷入失控。仅剩的几队主力不再恋战,开始向南突围,韩王已经在带兵围堵。
    我点点头,拿出一支令箭:“传我的令,给宋子睦放出一条生路,让他突围。围攻宋子睦的军队逐渐收拢,重新整队增援扬州方向守军。”
    黄昏时分,魏军大胜的消息传来,此次战役,南营士兵歼敌六万,自损不到一万,杀死大小将领几十人,活捉敌军主帅,真正的大胜。我在城楼上注视着一队队怀着喜悦回城的魏军,听着他们从胸膛里吼出嘹亮的歌声,不知不觉中,眼角酸涩。
    江原低声道:“你累了,快回去休息。”
    他的话被一阵欢呼声打断,我们回过身来,发现城楼上已被兵将们挤得水泄不通。正在惊奇之际,耳边“哄”地一声,我和江原被兵将们大笑着齐齐抬起,他们一边喊着听不清的口号,一边将我们抬下城楼。
    到了楼下,又一拨兵将涌来,争抢着要将我们抬到自己开宴的地点。宴席上,我不知被灌了多少杯酒,起初有江原拦着,闹到最后,江原也不知道被拉到哪去了。我趁着他们互相笑闹之际,偷偷离开,回到帅府。
    哪想府中也是热闹非凡,宴席摆了满院。江进打头,带着一干将领吆五喝六,见我进来,纷纷拉我就坐。我笑道:“你们不用管我。方才已在外面喝了不少,再喝便撑不住了。”
    有将领便大声道:“越王殿下偏心!哪有在别处喝了,却不与我们喝的道理!殿下生擒宋师承,这一杯算属下们敬您!无论如何也要笑纳!”不由分说将满满一大杯酒送到我嘴边,众人又是起哄又是硬劝,直将酒水灌下方才罢休。
    喝完一巡酒,将领们又撕扯一阵桌上的牛羊肉,将吃剩的骨头棒子作锤“咚咚”敲着,大唱起歌谣。我听了一阵,笑喷了:“你们唱的什么歌?这分明是怨妇所唱!”
    “是嘛?”离我最近的那名将领瞪起眼睛一挠头,“管他呢,也不知道谁传的!大家觉得好听上口,又郎情妾意的,就都唱起来了。”他转念嘿嘿笑道,“军营里半个姑娘也不见,咱们唱唱也好解渴!”
    立刻有人起哄:“混账!刚才你还跟街上一个娘们眉来眼去呢!”
    那将领嘴硬:“那又怎么样?军法里可没说老子打完了仗后,不许找女人犒劳自己!”
    我眯眼笑道:“老唱些粗腔滥调,那有什么趣味?要唱就唱出男子汉的气势!都别吵,听我来给你们唱!”
    将领们都惊喜道:“好好!都听越王殿下唱!我们洗耳恭听!”
    另一个将领闻言立刻把头慢慢伸到酒坛里,被众人拉住,他还挣扎着叫:“你们不是说‘洗耳’恭听么!我要洗干净耳朵再听!”又惹起一阵哄笑。
    我站起来,用筷子猛敲碗底,大声唱:“煌煌烈帜……”
    只唱了一句,我忽然愣住。眼前的景象变了,再不是我记忆中熟悉的面孔,是一个个陌生的将领,笑闹着催促我唱下去。
    我手中的瓷碗落地,猛低头捂住嘴,一滴血从指缝里滑落,桌上酒渍流淌,像绽开了一树梅花。
    第九十八章 南越使者
    我立刻握拳,擦了擦嘴角抬起头来,正要说推托几句敷衍过去,却见江原匆匆向这边走来。他面带愠色,上前抢过江进手里的酒坛,冷冷道:“你在这里喝酒,军队到底回来多少,有没有叫人清点过?”
    江进已喝得半醉,微笑着对江原道:“大哥,你不是看小弟立功眼馋了吧?这种事自有军中司马过问,此刻来挑我刺未免不合时宜。”
    江原看他的醉态如此,冷淡道:“我不跟你理论,现在东北方向伏兵没有消息,等酒醒了自己看着办罢。”说罢径直走到我面前,皱眉道,“你又喝了多少?跟我到后院去,凭潮马上过来。”
    我悄悄在衣袖里擦手,笑道:“你饶我一天行不行?叫凭潮来扫兴么?”
    江原冷脸,用力把我往后院拖:“庆功是别人的事,你有什么兴!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我发笑:“我还有什么脸?早就丢尽了。”
    江原微怒:“你不要脸,我还想要!我可不想明天听人传开,说越王阵前索恩,逼死昔日部下,然后没事人一样回来与人狂欢。”
    我反问他:“难道这不是事实?”
    江原哼一声,到了后院,直把我推进房里:“有意思么?你在我面前还装!”他继续把我按到床边,要帮我脱掉战袍。我揪住衣服不让他解,江原以为我醉了,于是好声劝说。哪知我捂得更紧,他一怒之下,把我反手按到床上,解了衣带往下拉。我挣扎,可惜头脑发晕,手脚不听使唤,到底被他脱下来。
    我叹口气,乖乖爬到床上躺好,果然见江原阴沉地指着袖子上的血迹问:“这是什么?你吐血了?”
    我转动不太灵光的脑袋:“鼻子破了。”又使劲想了想,补充,“不小心撞破了。”
    江原面无表情:“难道你跌了个狗啃泥?”
    “没有那么难看。”
    “哼。”
    这一声之后,江原许久没再说话。过了一阵,我反而觉得不自在,开口问道:“你还在?”
    “嗯。”
    “那怎么不说话了?”
    “跟蠢人说话觉得累。”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把小命交待了。”
    我摸摸自己的心口:“不会吧?”
    “哼!”
    江原猛地站起身,推开卧室的门叫道:“凭潮!”
    凭潮神奇地远远应声,很快跑进门来:“见过殿下!”
    江原向我示意:“给他看看,顺便算算他还能活多久,刚才好像又吐血了。”
    我不禁恼怒,坐起身道:“江原!你咒我!”
    江原冷冰冰道:“我咒你一百次,抵得过你自己折腾一次么?我看你也不用抢着攻打南越,还是痛快点,直接跳长江罢。彻底洗刷你的冤屈和罪孽,我肯定不再救你。”
    “你!”我跳起来。
    凭潮道:“躺下!”
    我只得再躺下,凭潮拉过我的手腕,切了一会脉,又把我手臂放回,一言不发地起身收拾药箱。我不由得心虚,于是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凭潮平静如水:“没怎么样,你以后不用吃药了。”
    “什么!”我大惊,扯住他,“那我……”
    凭潮看我一眼:“这几个月作息规律些,多吃点好菜,别再趁人不注意胡乱敷衍了。”
    “还剩几个月……”我彻底呆住,喃喃道,“我有余事未了,怎么能……”
    凭潮鄙视地道:“你喝了多少酒?”
    我颓然:“十几碗罢。”
    凭潮愈加鄙视:“才十几碗就傻了。”
    “啊?”
    凭潮翻个白眼:“你自从南越回来,不但将身体搞差,而且郁结于心,终于这次战役达到顶点。幸好我早有准备,临战前给你下了猛药,只是你心中重压太过,又喝了许多酒,两相刺激,便吐了血。”
    我拉住他问:“这么说?”
    凭潮无奈:“于别人未必是好事,于你发泄出来却未必是坏事。。”
    我看江原一眼,笑道:“你不早说,我还以为真要被某人咒死了。”
    凭潮讥讽道:“原来一代名将也会怕死?我起初也当搞错了,吐血后脉象反而平稳,还以为你回光返照了。”
    我笑:“我不是怕死,是怕你家殿下从此形单影只,岂非可怜?”
    江原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凭潮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递到我手中道:“放心,怎么也得等你把钱还清了。”
    我低头看纸上的字,瞬间瞪圆了眼睛:“五十两!”
    凭潮嘿嘿一笑:“殿下喝醉了,还是先画押罢。”
    我迟疑地签上名字,突然看清了上面的字:“五千两!杀人啊?”
    凭潮飞快收起欠条,压在药箱底层,轻松道:“五千两换殿下药到病除,难道不够便宜?”
    我下床就朝他扑去,凭潮脚步腾挪,敏捷地躲开。我追着他奔到门口,江原便把我拦住。凭潮向江原微一施礼,正色道:“殿下,越王只需休养得当,便无大碍。只是他曾重伤动摇了根基,毕竟有不足处,不能太过劳心劳力。”
    江原点头:“我会注意。”
    我眼睁睁看着凭潮走远,转而怒视江原:“你去把我的欠债一笔勾销,不是你纵容,他哪有如此嚣张?”
    江原瞥我一眼,回身把我拽回床上,凉声道:“你酒醒了再跟我说话。”
    我不服气地想要驳斥,他点了我的睡穴。
    第二天醒来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