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纫洲

      谢闵着了风寒未痊愈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于是敬酒时晏成不免被同僚给多调侃了几句。
    军中人说话并不太懂得文雅,加之从今天起晏成就是成了婚有家室的人了,这些人聊起来措辞更是露骨。
    晏成被南郡守军的将军席放侃得有些绷不住,一旁的谢闵更是连耳朵都红透了,正端着酒杯低着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席姐你可饶了我吧,再说下去我恐怕以后回屋见他就能想起你的话,发怵了怎么办!”
    席放笑得张扬,终于抬手喝干了酒:“行行行,你就护着他吧。”
    敬过了皇亲和亲近的武将后,晏成走向其余官员的脚步就显得不那么积极了。谢闵会意,主动牵着她的手领她去敬酒。
    晏成对新派官员或紧张或敌视的眼神无动于衷,对旧贵族派系的权贵也不假以辞色,由着谢闵八面玲珑地领她见过了所有人。
    ……
    “他们一直都这样么?”席间一名微有醉意的少年郎指着这对儿新婚夫妇朝旁边人发问。
    一旁喝得已经有些发懵的中年人愣愣地眯眼盯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
    “啊……没错儿!就是这样,谢郎唱红脸不落人口实,公主唱白脸镇住泼皮造次。无往不利!无往不利啊哈哈哈哈哈……纫洲啊,你第一回……”
    黎纫洲挥手拍开了中年人的胳膊转身就走,对他的醉言感到厌烦极了。
    他走出宴宾客的前院,绕到了公主府的九曲回廊踱步。大片莲池只余几只残荷枯叶静立,落雪也几乎将其全然覆盖。黎纫洲垂首看向了结着薄冰的池面,任由轻盈的飞雪落在发顶。
    “此处乃公主府后院,可不是宴客之地,黎公子许是迷了路。”一名腰系红绸的黑衣侍卫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侧,笑眯眯地阻止他前行。
    黎纫洲看了眼他腰间的银牌,没有反驳他。慢吞吞往回走的途中,黎纫洲突然脚步一顿,佟锦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见到晏成正和一名嵊州来的官员低声交谈。
    佟锦上前一步挡住了黎纫洲的视线:“黎公子?”
    黎纫洲回神,却并没有再往回走而是绕开了他企图去往晏成身边。佟锦蹙起眉正要阻止,就见不远处的晏成朝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佟锦放下了手沉默跟随了过去。
    正在同晏成交谈的中年妇人身着四品官服,见黎纫洲走来,和晏成对视一眼后便退了两步站在后方。
    黎纫洲面上泛着几分熏红醉意,走近后既不行礼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看着晏成。晏成背手静立,任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位小公子?”
    黎纫洲皱了皱眉,熏红的脸满是不乐意:“我不小了,我下个月就要及冠了。”
    “哦……”晏成好脾气地改了口,“那这位公子,有事么?”
    “我……”他呆愣愣地张口却迷离着眼神不知道说什么,“我想做什么来着……”
    晏成敛下眉眼,已然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身交代起了佟锦:“你带……”
    正在这时,黎纫洲瞥见了远处显眼的一抹红衣绕过了亭台。他眼神清明了一瞬,毫无预兆地就朝着晏成扑了过去。
    他的动作太突然,人又离得近,佟锦睁大了眼睛却拽不住他的衣角。晏成正要反射性地将他一掌推开,面前却突现了一只熟悉的手,于是晏成的动作停滞了下来。
    修长的手带着粗硬的刀茧覆在她的脸上,她的唇吻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干燥的掌心纹路。
    黎纫洲的吻就这样被突然出现的邵影挡了下来。不远处一身喜服的谢闵见着变故匆匆行来,此时佟锦已经一把擒住了突袭的黎纫洲。
    受制的黎纫洲此刻无视了所有人  ,眼里只有一个晏成。
    “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含情泪目在醉酒熏红的脸颊上更添了几分心如死灰的哀愁。他悲伤地看着晏成,一句意味不明的控诉让在场的人纷纷浮想联翩。
    那名嵊州来的中年官员下意识用疑虑的眼光看向了晏成,晏成却皱眉盯着黎纫洲没有注意。
    唯一注意到了这一眼的只有谢闵,他刹那间瞳孔紧缩,脚步钉在了原地。
    他睁大了眼睛缓缓转头,定定地看着没有分给他半分注意的晏成,久久不能回神……
    邵影同样没有在意一旁的官员是什么反应,在黎纫洲话音落下的下一刻,他直接就一脚将这口出狂言的家伙踹进了布满薄冰的莲塘。
    晏成掸了掸沾上了水珠的裙角,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的淡然也让周围人迅速找回了主心骨。
    佟锦和她对视一眼后高声叫嚷了起来:“有人落水了!”而后定定地看着黎纫洲呛了好几口水后几乎沉底才跳下去将人捞了出来。
    前庭的人急急忙忙乱作一团地赶了过来。
    佟锦将昏迷的黎纫洲搁在了地上,似是不经意地扫了眼岸边的一名绿裙宫女才蹲下身去给他拍背吐水。
    宾客们跑过来看了眼就慌里慌张冲晏成发问:“这是怎么了?这、这好端端地怎么会落水呢?”
    “这大冬天的还下着雪……”
    晏成款款袖子,同样费解地皱起了眉看向佟锦:“我也是听见落水声才过来的……佟锦,怎么回事?”
    佟锦拍着黎纫洲,看他咳了口水出来才转身跪下:“是属下失职,属下一时不察……”
    岸边一名宫女却突然扑通跪了下来,声音急切得带上了哭腔:“是、是奴婢的错!”
    晏成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耐烦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邵影,去带着冯公公找宫里的太医来!快去!”
    “是。”邵影领命后便即刻消失了。
    “你说。”晏成指了指宫女。
    宫女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抽噎道:“奴婢看见这位贵人独自散步至此,像是喝多了,又一直盯着池塘水面看……奴婢犹疑着不知该不该拦,后来实在怕出什么意外应付不来才去找了佟副长。可是等奴婢带着佟副长回来时恰好就……就见这位贵人一头栽了进去。”
    湿透的佟锦在宫女说话间一直给黎纫洲拍着背吐水,自己却被混着雪花的寒风刮得嘴唇都紫了,他依旧跪在地上沉着眉眼请罪:“是属下失职,才让客人不慎行至此处。”
    晏成隐晦地扫了眼围观宾客各异的脸色,冲佟锦不咸不淡地发话:“背他去西厢房安置,暂叫军医去照料。至于你……过后自己去按军规领罚吧。”
    醉酒的客人跌在乱七八糟的地方其实常见得很,何况是世家子不守礼仪,私闯了公主府的后院……
    围观人群中有武将怜悯地皱起了眉头看佟锦,却不好多说什么。
    晏成在佟锦把人背起来离开前特意看了黎纫洲一眼,接着便为难地看向了众宾客:“本宫孤陋,不知这位公子是……”
    沉默已久的谢闵此时抬起了头,他的脸色很白,语气倒是平稳:“是黎侍郎家中的独子,殿下没见过的。”
    晏成恍然:“哦,那他是同黎大人一起来的么?”
    宾客中有一名华服女子低声答了话,晏成认得她是萧氏的女儿。
    “黎大人抱恙,今日前来贺喜的是黎公子和他的叔父,只是那位大人此刻不巧醉倒了。”
    冯继此时从人群中匆匆行来:“诶呦——殿下受惊了!”
    晏成叹了口气,有些无措地走向冯继:“冯公公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冯继拉着她的手抚慰地拍了拍:“殿下莫忧,今儿个是殿下大喜的日子,这些都交给老奴便是,殿下同驸马回去吧!”
    他转身看向宾客,用一种歉意的笑容安抚着:“各位大人也受惊了!太医说了黎公子并无大碍,后边的事就交由老奴照看。此处风大,各位请回前庭吧!”
    *
    回到寝殿后,晏成叹了口气看向面色苍白的谢闵:“我不认识他。”
    谢闵垂下眼睛点了点头:“我知道。”
    可他的反应分明是大受打击……晏成皱着眉想再说些什么,谢闵却忽然朝她行了个礼:“殿下,我风寒未愈,今日可否容我去偏殿歇息。”
    晏成沉默不语,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却只能看见他束着金冠的乌黑发顶。
    晏成沉默着走到桌前斟了两杯酒:“起码先将合卺酒饮下。”
    ……
    “少爷,您这是……”乌琅在谢闵合上偏殿房门后终于压不住心头震动急了起来。
    “你也歇着去吧。”谢闵掀开被子和衣躺进了冰冷的铺盖里没有看他,乌琅只能憋着话离开了。
    无人搅扰的偏殿灯火幽微,屋檐雪水融化的嘀嗒声仿佛砸在了谢闵的心上,黄昏也被这番景色染得更为寂静落寞。
    温热的眼泪无声从眼角坠下,静默地融进了金丝绣枕。
    “我陪了她那么多年,事情总不会毫无转机的”——他原以为自己对心底这点隐晦的念想没投入几分期许的。
    今天他才彻底看清自己。
    这份念想在他心底根本不是微不足道,却分明是支撑着他走下去的最强烈盼望。
    可如今她有别人了。
    谢闵合上眼睛却拢不住泪水。他蜷着身子缩在冰凉的棉被窝里,慢慢将头也埋了进去,喘息的热度暖热了被窝里一小片空气,却为下一次吸气附着了更浓郁的寒冷与潮湿。
    克制不住的痛苦埋没了他,除了绝望,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还剩下什么。
    ……
    公主府到皇宫的青石道路上,邵影正与皇帝近卫统领时谅低声交谈,两人分别后,邵影径直策马向公主府。
    纷飞的白雪把逐渐昏暗的天空搅得愈加朦胧,近卫长邵影的马蹄声逐渐缓慢了下来,直到街道变得彻底寂静。
    今天他的班只包括白天,夜里的守卫工作该由佟锦负责,只是他习惯了不分时间地守在她身边所以一直没有离开……即使这个寒冷的冬夜是他心上人大婚的夜晚。
    落雪堆在他的肩上、腿上、脚蹬上,直到马儿打了个响鼻甩起鬃毛,他才被这动静唤回了神。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下,他是漆黑长安大街里唯一的人迹。
    无人可窥的浓郁黑暗里,邵影抬起了虚握缰绳的左手。对着掌心那抹本不该有的胭脂红印,他虔诚地垂下头颅,落下了静默的轻吻。
    ——
    解释一下:四品官基本是一个州的顶头老大了,那名官员是晏成封地嵊州的,晏成就是她直属上司。二人必定来往密切,互相了解。黎纫洲这种古怪的“污蔑”对于名声很好的晏成而言,即使是外人也该觉得很荒谬。可是那人第一反应是怀疑晏成,唯一的理由就是……她知道晏成真干过这种事,所以下意识觉得有可能。谢闵据此一下就猜到晏成真的有情人了,而且对方八成就在嵊州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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