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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忤逆犯上,念在多年辅佐东君有功,回去闭门思过,一月不必上朝,此事容后再议。”帝王最终妥协。
    可,还是少不了庭杖四十。
    钟檐扶着受了刑的父亲一步一步下台阶,他们走得很慢,似乎再走下去路也到不了头,天色渐渐亮起来,东方是一圈绯红瓷釉。
    “父亲,为什么?”钟檐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知道他的父亲,怎么可能不知此时为杜荀正说话,实在是与虎谋皮的行径。
    钟弈之却笑了,看着自己已是青年的儿子,当年同杜荀正一起进京赶考的时候,比钟檐还要小很多,“你知道你姑父的脾气,硬的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分明当时的陛下的眼中已经好几次都露出了杀机,却还是不管不顾……若是有人站在他的这边就不一样了,陛下虽然年迈,却不昏聩,若不止他一个人,他便会知道,朝上还是有一股势力是反对迁都的,虽然碍于压力不敢言说,却是存在的,这样你姑父的性命也有了一份保障。”
    钟檐骇然,他父亲竟然在赌一场帝王的赌局。
    钟弈之回头望了一眼背后步履蹒跚一瘸一拐的杜荀正,忽然笑了出来,眸色明亮,“这个朝廷,若是少了杜荀正这样的倔牛脾气,也寂寞的紧呐。”
    待到了杜荀正渐渐走近,钟弈之很是不客气的嘲笑了一番他的老骨头,杜荀正自然白眼以对,到了最后,他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又转过头去,对杜荀正说,“守廉,你还记得么,我们说好要做亲家的。”
    ☆、第四支伞骨?承(下)
    “守廉,你还记得么,我们说好要做亲家的。”
    钟檐和杜太傅同时变了脸色,却是因为不同的原因,杜太傅微微楞了一下,随即化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当年游船上的戏言,你竟让还记得……”这些年来,白首为功名,他几乎忘记当年湖光山色中的书生意气,拿惯了判笔的他们再也写不出当年的锦绣文章,天然风流了。
    如今提起这一段旧事,不禁心生感叹。
    而钟檐变色的原因,却不同,“父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小妍……”他又笨又呆的表妹,他从小就把捧在手心里疼着,也许诺她要给她寻找世上最好的男子,可是如果这个人,变成自己,那么一切都变得荒诞不堪。
    “难道你嫌小妍资质平庸,配不上你了?”父亲冷哼。
    “当然不是……”钟檐连忙道,可是却说不出正当的原因,憋了半天,只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也总得问问小妍愿不愿意。”
    钟父想想也是,便将这桩亲说给杜素妍听,问她愿不愿意?那时娴静的女孩儿正坐在自家院中做刺绣,她的身后是早凋玉兰的簌簌声,手里却是花色正妍的一树玉兰,春光虽逝,可是手中却挽住了三分。
    他静静的等待着女孩儿的答案,他想着小妍总不会不答应,这个女孩儿容貌不肖其父,也不肖其母,性子却是平和冲淡的模样,总是能平安一世的,比起钟檐来,小妍显然更加讨他的欢心。
    谁料到小妍静静抬起头来,忽然笑了,“我不愿意的呀。”
    钟弈之愕然,他一直以为他们兄妹两个感情甚笃,没想到平日里大气都不出一声的女孩儿竟然说出这样一句,“是钟檐那小子欺负你了?”
    女孩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只是啊,舅父,我总是在想,我应该找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呢,我知道我不聪明也算不上好看,那些人看着爹爹的位置,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阿娘却总是怕了我挨了欺负,总不愿点头。甚至有几位公子……我瞧着……很是欢喜,”她的脸皮一红,忽然蹲下来,拾起一片玉兰花瓣,“起初我并不晓得阿娘的心思,可是啊后来我才明白,人啊,和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一样一样的,譬如这枚玉兰,长在屋檐上,长在池塘上都不能称之为玉兰,唯有长在这干巴巴的枯枝上……人和花一样,总该长在适合的枝头。表哥是顶好,却不是我生长的那个枝头。”
    钟弈之默然,他没有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小闺女居然比他们为官作宰的大男人都要通透,叹息了一声,也不做强求。夜色暗沉,他转身穿过那片园林,那扇拱形院门,四周一片静悄悄,没有犬吠蛙声,与少年时代的大晁很不同,散落昏黄的光线将一切都包裹起来,他的纸扇,他的诗词,他的风流缠头……还有那日他们的泛舟游湖。
    钟檐被父亲训了一顿,大致意思是瞧你这点能耐,连小妍都看不上你了,甭指望讨上老婆了,钟檐讷讷,觉得最近父亲越发没了章法了,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不知是为了断垣残壁的国家,无能为力的朝堂,还是日益式微的家族,又或者……
    可真正的原因,他从不敢去深想。刚才小妍说那一番言论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他正在慢慢变成和那个人一样的变态。
    那个人是变态,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还是他太迟钝了,他之前分明说了那么多,却只有他没有觉出味来,非要非要……他知道了有一种男人是不喜欢和女人做那档子事,却喜欢和男人……这样的人,不是变态算什么?
    他将申屠衍打发到柴房,头一年,他恼他恼得紧,看见他,简直要想把他切成好几段儿丢到池塘里喂鱼,那时申屠衍自知理亏,什么埋怨拳脚都硬生生受了,打不还嘴骂不还口的,只是一双眼睛灼灼,钟檐这一顿怨气似乎是打在了一滩水里,没有发泄处,越发憋闷。
    五年的时间足够使一个少年长成真正的男人,申屠衍的身量本就比钟檐高一些,时间的洗礼下更是出落得俊朗挺拔,大姑娘小丫鬟看了无不脸红心跳的,连福伯也从毛头小子一般看他变成了看准女婿般的目光。的确,钟檐讪讪,按照话本里,丫鬟恋慕的不应该自家少爷他么,而不是一个长工。
    可那人偏偏是断袖,钟檐看着小丫鬟们通红的脸不禁感叹,这的确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
    等到时光弥久,因为那件事心中的隔阂也渐渐淡薄了,有些时候他也会生了调侃的心思,少年人飞扬的眉目入鬓,“瞧,那闺女中意你咧……哎,呆木头,你说你是什么时候染了稀罕男人的毛病的?不会是打娘胎出来的吧。”
    年轻的男孩子之间总是有自己的荤话,申屠衍却把脸憋得通红,“我不是稀罕……男人,我是……”钟檐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对,男人的身子骨怎比得上女子温香软玉。”
    申屠衍愕然,看着他挥了挥衣袖,便上了藏书阁。
    钟檐读过很多典籍,有弥子瑕分桃,有汉哀帝断袖,他也知道帝都里的青楼楚馆里小倌娈童也不在少数,可是这样的故事都不能解释,他觉得自己就要成为变态了的症状。
    日光稀疏,照在一树玉兰上,原本在树下绣花的少女已经搬着板凳进了屋,而他,今夜翻了许许多多的书,史书,医理,还是奇门遁甲的兵书,都看不进去半个字。
    他的心绪始终浮在半空中,索性合上了书,闭了眼,耳边是春虫嬉闹喧腾的声音,那样的生机勃勃,似乎要将全世界都占领。
    黑暗中浮现很多片段,走马观花过一遭。
    他的心口陡然生疼,那些就要满溢出来的异样情绪在胸口里翻腾起来,顷刻间浩浩汤汤,排山蹈海,尽管这些都是那么难以启齿,可是却觉得下一刻就要冲渊而出,。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双颊的温度灼热得却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要上升好几度。
    该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钟檐想,再这样下去,那人不是变态,自己都要变成断袖了。
    须尽欢。
    正是春日,翰林学子之中总少不了有缘踏青的这样的风雅事,而春花虽然妍丽,可最后总是要归结到美人上的,而东阙美人最多的地方是哪里,自然是须尽欢。
    钟檐对于这样的盛事是能避则避,可这一次却出乎意料的答应得干脆。
    一进门,便是一群秋娘簇拥而来,钟檐被挤了到门边,感叹着这须尽欢的女子着实凶猛,都说苛政猛于虎,在他看来分明是女子猛于苛政也。
    在他身后扶住他的是一个河南口音的同僚,平时并不怎么来往,“钟贤弟很少来这种场所吧,这里的姑娘哎,虽然都不是绝色,但是却都具备同一种品德――热情。”
    钟檐擦汗,“这也忒热情了些,且容我缓缓。”
    他才想要坐下,却听一人又道,“呀,钟大人不会还没有行过那鱼水之乐吧,我看也是,钟大人勤勉朴素,那是我们贡生的榜样。”他打量着钟檐,眼神却越来越微妙。
    钟檐抬头一看,竟是王坤和林乾一那厮,脸涨得血红,佯装着保持镇定,“怎么没有?”
    ――只不过不是和女子。
    王坤素来是五大三粗的性子,拍着桌子道,“哈,兄弟,你看良辰美景,不如让哥哥我做东,这楼里的美人随便你挑,当然,我手边的除外。”说着,又搂紧了身边的霓裳美人。
    钟檐握着拳,喉头浮动,他知道翰林院的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他如果不应承,恐怕下不来台,咬着牙,闭了眼睛便从身边的一排美人中随便指了一个。
    “呀,公子好眼力,这小香燕啊,可当红着呢,要见的人可已经排到了西城外了。正巧啊,今晚没客。”老鸨子的喉咙高亢而尖锐,那嗓门啊就要飘到这浮云之上了。
    于是钟檐便把这位又瘦又高的青衣美人领回了屋。
    钟檐想着也没什么大不了,都说年少风流,他尚年少,还没有风流过,今晚正好风流一遭,而且也可以证明……
    说着,他咽了咽唾沫,将手伸向低着头的青衣美人。
    他的手,一摸上那人的胸部,便觉察出不对来。
    空荡荡,平坦坦,什么也没有。
    “你竟然是个男人?”
    ☆、第四支伞骨?转(上)
    “哔剥――”一声,原本燃尽结了灯花的灯芯纷纷落下灰来,屋中又亮堂了许多,坐在床边衣衫不整的“美人”抬起头,声音是少年还没有发育的嘶哑,哪里是女子的婉转软语,“大人,难道没有小香燕的名字?”
    须尽欢,除了做女子的生意,照顾道某些权贵的特殊癖好,也会定期训练一群少年,而小香燕,正是这一年的花魁,也是须尽欢史上唯一的男花魁。
    “咳咳……误会误会。”钟檐摸摸鼻子,暗想着几十个女孩点不到,偏生点到了个男倌儿,“我不是那个……”说着又拢了拢少年身上的衣物,“我比你年长几岁,不用叫什么大人,还有,今天晚上,我暂且要在这里,你不用伺候我了。”
    原本媚态尽显的男孩儿起初有些忐忑,看见钟檐不像是说笑,忽然眉眼一转,露出虎牙,“嗯。大人,你真是好人。”才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故作老成,不过是生计所迫。
    钟檐坐在桌案前,忽然想起一桩事来,抬头问,“小……香燕,你知不知道断袖是怎么回事?”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有一位朋友,大抵是有这个毛病的,有药医吗?”
    小香燕一愣,眉眼笑开,“来这里的男人,大多数是为了猎奇,并不能称作真的断袖,也有少部分……是有这癖好的,只是他们隐于人前,娶妻生子,平安一世,也没有人知道,这个毛病,究竟有没有好。”
    “哦。”钟檐答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忽然听得屋外一阵喧闹,只听得老鸨子的声音又急有促,“呀,萧相爷啊,小香燕今天身体不适,我去通报了一声……”伴随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正朝着这个房间而来。
    小香燕也慌张起来,“怎么办?相爷不喜欢我接别的客的。”
    钟檐暗想,萧相?萧无庸,想不到他竟然有这癖好。拱手道,“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说着撩起青衫,就往窗子外钻。
    嫖客与被嫖,竟是他这个嫖客落荒而逃,真是好不狼狈。
    索性二楼并不高,钟檐沿着屋檐走过去,稳稳落在了黑兮兮的胡同巷里。
    当然,这样稳当的原因是因为有一双手托住了他。钟檐一愣,拍拍袍子,站起来,看了黑暗中比他还要高出许多的青年来,冷声道,“你怎么会会在这里?”
    那人却没有回答,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清俊明朗的脸庞笼罩在黑暗处,与他不过是一尺之距,他的喘气低沉而短促,扫过他的耳廓,瞬时变得滚烫。
    “你想要知道断袖是怎么回事?直接问我就好了。”
    那人喉头干涩,却是怎么也无法忽略的怒气。
    “问你?少爷才懒得管,你是喜欢男人,喜欢狗,喜欢狗,管我什么事?算我多管闲事!”钟檐的火气“腾”的一声上来了,气血翻涌,双目赤红。
    申屠衍胸口剧烈起伏着,伸出手来抚过青衫公子挺得笔直的脊背,“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猫狗,我喜欢……”
    才开口,却有一个拳头重重落在脸上,钟檐狠狠的将他扑倒在地上,便是毫无留情的一阵厮打。
    申屠衍死死的箍住钟檐的身体,两个青年很快就扭打在一块,血腥味,汗液和眼泪都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彼此的口腔中。
    “不要说!不要说!”钟檐反反复复地说着,仿佛只要不说出口,一切都不会变,他还是他的傻瓦片,而不是现在不尴不尬不容于世的关系,“申屠衍,你这个死木头!白眼狼!混蛋……唔……唔……”原本厮打着的男人忽然低下头来衔住了他鲜红的唇,滑润的舌头钻进来,从舔舐变成了重重的撕咬。
    钟檐起初剧烈挣扎,可那挣扎慢慢变成回应,他们抢夺着彼此口腔中的稀薄的空气,谁也不甘示弱。
    纠缠许久,才放开。
    “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猫,也不喜欢狗……我喜欢你。”申屠衍认真的,一字一顿的说。
    钟檐坐起来,靠着巷子的墙壁蹲下来,囔囔自语,“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呢,为什么呢?我们本来可以相安无事的,然后忘记十五岁的荒诞,各自娶妻生子,按照正常的轨迹好好生活下去的。我们本来可以相安无事啊。”
    他忽然抬头,眼里俱是痛意,很快又变得飘渺空洞起来,“我只是想要让一切变得正常而已。”
    可是那个男人慢慢张开他握得死紧的拳头,将他的手与他的手重叠,交叉,十指紧扣。
    “我陪你不正常。”
    他的目光穿过申屠衍认真的脸庞,恍然想起他和申屠衍第一次打架,第一次和解,也是在这个窄窄的巷子里。一转眼,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会是当年的那个顽童陪着自己走得这么长的路。
    “好。”钟檐低声笑,却笑出了眼泪。
    那一年,他努力想要让他的大瓦片变得正常,却让自己也变得不正常。
    两个消息。
    一个消息是仓库里的那批赃物兵器不翼而飞,另一个消息是太守大人女儿女婿的忽然进城。
    他们都说,这两个消息,对于那牢里的伞匠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推着他入地狱的另外两把刀。
    这下,钟檐是非死不可了。
    而另一方面,申屠衍又去看了一眼那片枯井,在太阳底下站了近几个时辰后,忽然决定放弃追查那批兵器的下落。
    他知道,真相离他从来也不远,只不过是暂时蒙尘,所以他决定抓住能触碰到的那些片段。
    他快马跑回城了,中午日头有些阴毒,官道上尘土飞扬,人倦马乏,忽的瞥见那转弯处竟有一座矮小的茶亭,隐于枯黄参天的古木下,落叶萧索,徒增羁旅漂泊之感。
    他下来马,走进那家茶亭,这亭子是一对夫妻所经营,那妇人荆钗布巾,可他的丈夫却驼背瘸腿,面上竟布满暗疮疤痕,十分可怖。这附近并无村落,生意自然萧条,茶亭里只有一桌有人,似乎是押解犯人的公差,申屠衍将头上的斗笠低了低,挑了一桌离公差最远的桌子,随意叫了一壶凉茶,一叠卤花生儿。
    另外那桌在低声交谈着什么,那穿着囚服的犯人不知犯了何事,却也是有一身硬气了,无论如何也不低头,申屠衍听不真切,也不想节外生枝,只自顾自的用食。
    不多时,那群差爷酒足饭饱继续上路,亭子里只剩下申屠衍一个人,他喊了一声,“结账。”
    那男人弓着背过来收拾桌子,那男人沉默寡言,连手脚也不甚利落,一不小心就碰落了茶碗,细白的瓷落入泥中,却没有碎,申屠衍赶忙站起来,摘下斗笠,抖了抖身上的水渍。
    那男人怔怔的看着申屠衍几秒,神色巨变,竟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申屠衍的面前。
    申屠衍疑惑,便是打落碗也不至于行这么大礼吧,那个丑的几乎看出原来模样的中年男人却已经激动的口不能言,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几番努力,才吐露出那一个隐晦而久远的称呼。
    “……将军!”
    申屠衍一个激灵,后退了数米,他以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唤他一声将军,难道……难道……这金渡川一役出了他,还有生还?
    他心中又急又喜,百感交集,细细地看了男人的脸好几遭,才不确定道,“你是穆大哥?”
    “是,我是穆大有……穆大有啊!”男人脸上已经满是热泪,不甘与悔恨已经充斥着他的头脑,“我是那个逃兵穆大有,苟且偷生,临阵脱逃,将军不认我也是常理。”
    申屠衍却一瞬间也跪倒在了他的面前,张开手臂拥抱他的副将,“还有什么比活下来更值得庆幸,你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
    穆大有也感慨,“我们都还活着……可是弟兄们都已经不在了。”
    申屠衍咬牙,却听身边的妇人道,“你们这样杵在这里也不是事,小心些,大有,带你的朋友回家去。”
    “大嫂说的是。”
    申屠衍跟着穆大友穿过一片柿子林,才看见隐于林中的茅屋,院落里挂着几串火红的辣椒,是北方传统的院落。
    穆大嫂进厨房去了,申屠衍和穆大嫂便坐在院落里说话。
    “你当年不是……被敌军俘虏去了,之后就一直没有你的消息……”申屠衍道。
    “将军,我对不起你们大伙儿,当年我被拓跋凛的军队掳去后,他们几次三番让我投诚,我都不愿,他们将我拘禁在奴隶场中整整一年有余,我本来这副样子,苟延残喘,死活也没有什么大用,本想了此残生,唯一的缺憾就是不会回家再见你嫂子一面……到了来年开春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北靖军中易帅,拓跋三皇子被急招回京,他手下的大将任光弼却是有勇无谋的料子,我也在那时突然开了窍,想着横竖一死,你嫂子也不是死心眼的人,我回不去她便改嫁,不如赌上一赌,假意投诚,等待时机……谁知,没有等来这时机,却等来全军覆没的消息,将军,你且告诉我,他们究竟是什么死的?”穆大有说着,激动难以自持,指尖颤抖,眼圈也不知觉红了。
    “他们……甚至是平日里最胆小的二狗子,都是堂堂正正战死的,临死一刻都是脊背挺直的,他们都很勇敢……是真正军人的模样!”申屠衍字正浑圆的说着,神情里俱是骄傲。
    “那便好,那便好。”他反反复复说着,仿佛这样才能够安心。
    他们二人又说了许多,说了那场战役,说了这些年的造化。暮色渐渐褪去,这远离市镇的边陲小镇竟然是难得的清净,各色人群生息在这里,大晁人,胡狄人,甚至是南疆漠北的人民,构成独特而富有生气的民俗画卷。熙攘而喧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送至耳廓,竟然是申屠衍的心绪也柔和了许多。
    他有时候这样想,这便是他保卫了十一年的土地,大晁的土地,大晁的子民,而,那个人,也是其中之一。他本与这片土地没有什么纠葛,却因为一个人想要拼命守住。
    猛然,他霍的站起来,“我去带他回来。”
    既然公理,礼法,线索统统都救不了他,那么,就直接去把那个人带出来。
    ――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法。
    穆大有也站起来,“将军要救谁,兖州大牢可不是说闯就闯的……况且,今日来,这境上很不正常。”
    “怎么不正常?”
    “多了大量高头大马的胡狄人,按理来说,不应该啊,靖晁两国势来如同水火,而如今胡狄人却在兖州境内如入无人之境……”
    “你是说有地方官员与北靖暗通款曲,肆意放纵?”
    “我不确定。”穆大有摇头,“不过将军的那位朋友出狱也不是毫无办法……”
    申屠衍的眼睛瞬间亮了。
    ☆、第四支伞骨?转(下)
    钟檐在监狱的这几日,已经将附近的犯人认得七七八八,这个地方密不透风,常年充斥着人间最浓烈的情感,挥散不开。
    这里的犯人,都是有一段前尘的,爱恨嗔痴皆是一种苦。可是到了这里,富商老爷也好,贫贱长工也好,都不过是死牢里的一个犯人罢了,唯一不同的是,有的人还能重见天日,有的人再也不能出去。
    而钟檐属于第三类,马上要出去,不过是去见阎王。
    隔壁的光头匪爷是个碎嘴子,整日揪着那偷嫂子入狱的秀才骂骂咧咧,“整天娘不拉几的,你烦人不烦人!圣贤书都读到屁股眼里去啦。”他凑着大脸又朝一旁的瘦弱书生凑了凑,“嘿嘿,还是说圣贤书里有教人偷人的?来,给爷瞅瞅!”
    那书生“蹭――”的转过头去,不搭理他,匪爷火腾的上来了,“娘的,还蹬鼻子上脸了,你看这牢里,谁入狱的由头不是相当当的,就你看,那边蔫不拉几的那家伙,也是宰了太守老爷进来的,你看看你那点出息!”
    钟檐摸摸鼻子,说得可不就是他么,苦笑道,“再英勇也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那光头匪爷嘿嘿笑,“英雄,我着实佩服你,想当年我在寨子里的时候,顶多就宰过师爷,那太守老爷……俺真是没想过哈。”
    钟檐阴沉着脸,勉强道,“还……好。”
    光头匪爷却起了兴致,一个劲的缠着钟檐讲述他是怎么样起了杀机,又是用哪把大斧劈开了那狗官的头颅,说得跟金子还真,连钟檐都要相信犯了案的不是他,而是他口中的那位好汉。
    “你倒有几分说书的天分。”钟檐淡笑。
    “可不是,俺如果出了去,那土匪窝早被端了,俺就说书去,也是一个好营生……可惜啊可惜,兄弟你是出不去了……”他这样想着,连声叹惋,“嘿嘿,俺是顶敬重你的,你若是真没日子了,你还有什么牵挂的事,俺都可以去帮你办,放不下的人,俺也替你照看着……嘿嘿,特别是你那个如花似玉的妹子。”
    这妹子指的当然是秦了了,钟檐想,带她来兖州也算带她回了家,以后嫁娶生死,总不是自己能够做得了主的……还有什么,他上半辈子的亲人早已不在了,一房媳妇也跑了,老光棍一个。要有真舍不得的东西,就是他在云宣的铺子,一亩三分地,还有他藏在腌菜缸子里的碎银子,他还真真舍不得,可人死了计较着这些黄白之物做什么呢?
    十年年少功名,十年蜗角虚利,再十年病骨孤鸾,这日子儿也就到了头,世间的荤腥浮华,他都沾了个遍,也算不得遗憾了。
    光头匪爷见钟檐忽然禁了音,大老粗的性子也觉得不对劲,想着是触了人家的伤心事,忽然,歪在稻草中的男人却无声息的笑了,凉薄得好似冬日冰河里的那一层薄冰,道,“没有,光棍一条,又有什么好牵挂的。”
    幽冷的地牢里,白日与黑夜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他窝在稻草里,伤口发了炎,脸颊因为低烧变得滚烫,与周围凝滞的空气一接触,只觉得又冷又潮。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接近死亡的,在犯人塔里的第二年,他们一家受尽了各种折磨与奴役,他的父亲和母亲终于没有熬过那个早春,他们的尸体被丢到了冰天雪地里,他知道的时候,已经那雪地上已经只剩下几根残骨和一滩血迹了。
    ――给我血肉,授我魂魄,到最后,竟是连他们的尸首都不能保全。
    那时的钟檐站在城墙上望着一片皑皑白雪中触目惊心的红,听着远处不是传来的豺狼的狼嚎声,竟是哑然失音。
    他的身后是不停用鞭子麻木鞭笞的狱卒,眼前是和他一样背着矿石向上攀爬的冷漠的人群,那时与他们统统无关的死亡。
    一整天钟檐都是怔怔的,谁叫他都听不见,一直到了天黑劳作结束,小妍从纷扬的大雪里跑过来,小手便揽住了钟檐的后背,喊了一声,“表哥。”
    钟檐机械掰开小妍的手,温和道,“别,我身上脏。”
    “哥哥,舅舅和舅母都不在了。”小妍的手却固执地箍得越发紧。
    ――她叫的是“哥哥”,而不是表哥。
    她说,“哥哥,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钟檐质疑着转过头来,想要用手去拭去妹妹脸上的泪痕,却忽然停住了手,再抬头,眼眶已经变得通红。
    北地的雪密密匝匝,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姿态席卷了这片荒原,雪本质洁,可是又有谁能够知道这一片雪白下埋葬了多少了荒魂。
    以后,也会有小妍,也会有他。
    跪在雪地里的青年一直脊背挺直,隐忍不发,他很想不管不顾的“哇”的一声恸哭出来,宣泄他心中的伤心和害怕,可是他是哥哥,是一个女孩儿的脊梁,所以他不哭也不能哭。
    在犯人塔的那段岁月里,时时刻刻都要与死神擦肩而过,好几次,钟檐也会忍不住奢侈的想,他会看我一眼吧,哪怕一眼。
    三十岁的钟檐却再也不会这么想,失望过一次,再也不想失望第二次。
    所以他说他了无牵挂,可是那人偏偏出现在他的面前。
    谁也不知道是他是怎么进来的,或者说知道的人现在都已经被迷香迷倒,牢笼是出奇的安静,静得实在是不正常。
    钟檐觉察出这一点时,申屠衍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小声说,“我来带你走。”
    钟檐起初觉得是幻觉,后来了解到不是,挑眉淡讪,三分玩笑三分不是,“想不到你还没有卷了我的银钱跑了?”
    “说得什么混话,我是来带你走的。”申屠衍说着便伸手来拨他的衣襟,才触到他的肌肤,就觉得不对,阴恻恻的,竟是死人的温度。
    申屠衍猛的缩回手,仔细看去,两双手又红又肿,肿得比萝卜还大,他骇然,钟檐却是冷淡不以为意,“不过是废了双手,再也做不了糊伞这手艺活了。”
    申屠衍点头道,“没事,我们还有在云宣还有产业。”说着,试图要把他背起来。
    可是瘫坐在地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动作,只冷冷的着他,那眼光,好似黑暗里的一把如雪匕首。
    “你怎么了?”申屠衍停下动作,不解的问。
    钟檐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或者来说根本没有表情,许久轻轻的哼了一声,看如那人的眼中。
    “申屠衍,你究竟是什么人?”他一字一顿,轻描眉淡写的一句话,竟然掺上了三分鸩毒。
    申屠衍回过神来,没有怒容,反而笑了,“钟檐,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人。”
    申屠衍暗暗想,他是什么人?是元宵夜里被他买回来的胡狄奴,是他拒婚以后披着新娘礼服疯跑的大傻子,是早春巷子里固执的说着“我陪你不正常”的大木头……原来,他一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钟檐继续说,“我想你也知道,王乾一来了,他们又怎么能轻易放过我,这地牢里如铁桶一般,可是,你的腰间却e着牢房的钥匙……我刚才一直在想,什么人有这样的神通,刚才我突然想到我去见赵太守的时候,你故意找理由不去,原因只有一个,腹泻,你怎么不说你来了葵水?赵太守认得你,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