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翠蛾双敛正含情

      清凉山,河东道东部第一山。
    此山五峰耸立,破云出岫,且峰顶平坦如台,如众星拱月般傲视群山,遂又被称为紫府山。
    山上盛夏之际清凉如水,山风拂过,令人灵神澄澈,心旷神怡,不过此时正值寒冬腊月,傲立峰顶台石之上,直觉冷风刺骨,无丝毫观赏雅致。
    距离那场惊天动地的斗法已然过去数日,至今想起仍然后怕不已。
    当日掌教真人显化意志离开后,因为有普济大师在,玉虚观主萧晗宸再如何不甘,也奈何不了他们了,最后只能甩下几句狠话后,匆匆离去。
    普济和尚也回到晋州城,夏侯淳请他去给晋州城的那家人送一封信,并给几句承诺,至于究竟说了什么,慕容烟她们暂时不知。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云霄十三皇子萧世龙之事,本是隐姓埋名托身于慕容烟身侧的覆面人却突然告辞,慕容烟猜到她此行目的地,更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她提出陪其北上,或者随夏侯淳一同北上。
    但都被她婉言拒绝了,并且以“这本就是她造的孽,不应也不愿连累旁人”堵住慕容烟后面的话。
    夏侯淳等人也只能作罢,遥祝其心想事成,后会有期。
    今日嘛,她们特随夏侯淳上这清凉山一观。
    夏侯淳冒着沁脾心凉的雨雪俯瞰下方,但见千里飘雪、冰条垂挂,寒霜封杀了青山中的一切生机与飞禽走兽,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他轻吐口温热之气,瞬间白雾消散,凝结成霜,冰冷寒气透着喉舌,朝着五脏六腑窜去。
    身侧数人神情各异,识蝉跺了跺冻得僵硬的双脚,双手不断哈气,再摸了摸被灰白头帻紧紧包裹的光头,嘴里一边骂骂咧咧,“这该死鬼天气,简直要冻死佛爷啊。”
    此刻的识蝉脚上不再只套着苦行僧人式的朴素布鞋,而是换上了产自晋阳城纺织商铺特制的登山锦缎靴,身上罩着绣有浅白雪莲与银纹啸天虎的束身长袍,厚袍棉袄,狐绒围脖,滴水不漏。
    而且浑身上下精气神十足,活脱脱的年轻俊逸的世家公子哥,与身侧身着白龙鱼服的夏侯淳不遑多让,两人站一块,便是这壮阔雪峰清凉山的一大景观。
    便是快要将无情道修至小成之境的天心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更不用说眉眼泛春、几近迷离的慕容烟了。
    不过她们二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只在一人身上。
    倘若说初始她只是想利用夏侯淳这个大靖太子的话,那么现在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究竟为何愿意随他出生入死了,毕竟这千里追随,说没产生丁点那是不可能的。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她已对夏侯淳产生了一丝情愫。
    她明眸忽闪,似被飞雪遮住了眼,纷纷扬扬的晶莹雪瓣飘落在弯弧睫毛上,淋湿了她的眼角,也颤动了敏感而又孤寂的少女心。
    寒风袭来,缀有南海蚌珠的镂空玉簪轻轻摇晃,在空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呤声,涵烟芙蓉髻之下,细若游丝的三千黑发被雪花覆盖,与削肩下的朱红凤凰裳随风飘浮。
    无声静雅,惊艳却不失浮夸,且与山间雪峰、苍茫雪原构成奇特美景,宛若万里雪域中的一点红。
    锦绣羽衣轻振,她纤细素指扣握战后赠予她的南柯剑,透人凉意自掌心传入心肺,她眸中迷离渐消,恢复清明平和之色。
    在她身侧,时不时瞥她一眼的天心则朴素的多,墨绿束发簪下的黑长直无声垂落,冷冽淡漠的眼神环视一周后,便再次将目光放在慕容烟身上,颦眉问道:“又不是去与情郎相会,打扮这么妖娆做什么?”
    慕容烟唇角一勾,舌津微甜,她转头嫣然一笑,皓齿轻启:“历经劫难,九死一生后,就不能容许我打扮一番么?”
    天心轻嗤,不屑一顾地道:“这荒郊野外,雪域冰峰之上,连个鬼影都没有,打扮给谁看?这不是给瞎子抛媚眼,白费功夫么。”
    慕容烟浅浅一笑,“天心姐莫不是把他们忘了?”
    她眼珠子一转,“说真的,以天心姐你这般的仙姿国色,一旦入世,不知道会让多少世家俊彦魂牵梦萦,若是再稍加打扮一番,恐怕连那些清心寡欲的和尚都要动了凡心咯。”
    “死妮子,你说什么呢。”如此虎狼之词,连天心都忍不住脸色一红,恰似天边晚霞,又若熟透红桃,娇艳欲滴。
    慕容烟认真的看了她一眼,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加之常年冷若冰霜,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宛若在冰原上独自绽放的寒冬腊梅,冷傲而圣洁,高贵而清淡,让人想亲近都难。
    但抛去这份冷冰冰的气质不说,单只淡雅脱俗之圣女仙姿音貌,足以令天下无数英雄豪杰垂涎三尺,而且由于功法之故,天心身形窈窕,颜容也越发的冰肌莹彻、白璧无瑕,宛若出水芙蓉,美若天仙。
    唔,至于江湖上新出的胭脂榜上的美人,仍然稍逊她一筹。
    俩人有过一段共患难的经历后,关系更胜从前,而且她深知无情道一脉的功法特点,一旦修炼此道,便不近男色,否则一旦堕入情劫,轻则功力大退,重则修为尽失,危及性命。
    故而在慕容烟看来,天心绝不会与夏侯淳有感情纠葛,她很放心,即便天心成为夏侯淳的‘俘虏’,朝夕相伴,她也没有丝毫吃醋的心思。
    她眸中闪过一丝狡黠,靠近天心,吐气如兰。
    天心颦眉,她觉得这妮子最近愈发放肆了,尤其是随着某些心思再也掩藏不住时,更加的肆无忌惮。
    “天心姐姐,你说这男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呀?”慕容烟撑起光滑下巴,挂靠在天心香肩上,眸中带着三分疑惑两分忐忑以及五分少女的娇羞与难以启齿。
    声音低弱,无法传远,只会随风而逝。
    天心斜斜忒了她一眼,轻嗤道:“怎么,思春了?”
    “哎呀,讨厌!”慕容烟大窘,粉颊染霞,略带羞赧地问道:“妹妹是想说,这时间男人是否都喜欢漂亮的女子?”
    哟呵,这是对自己没信心了啊。
    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今日慕容烟如此装扮自己,自然不言而喻。
    天心脑中微微思索,便知晓了慕容烟怕是起了暗相思,但因为那人并未明显露出追求之意,故而有些忐忑不安。
    毕竟夏侯淳自幼深居禁宫,常人眼中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在偌大太康随处可见,或许真有可能不稀罕美人儿也未尝可知。
    甚至往坏处想,传言某些世家大族的贵公子喜欢兔儿爷,不纳女色,喜常人所不能之好,天心瞥了眼前方那道俊逸背影,暗忖也不知道那人是否有这癖好。
    天心瞅了瞅慕容烟,蛾眉弯曲,眼角似狐,媚意天成,不施粉黛,更不需浓妆淡抹,便如朝霞映雪,绰约风姿遗世独立,不说倾国倾城,但也算得上沉鱼落雁,身形婀娜,近看丰盈窈窕,远则风娇水媚,风华冠盖群芳,道一声‘天姿国色’亦不为过。
    天心嘴角微翘,瞥了一眼不远处峰石之上的那道身影,努了努嘴,“男人自然喜欢貌美如花的女子,他也不例外,可你说为何见了咱们后,未曾如狼似虎的急吼吼冲上来?”
    “为何?”慕容烟疑惑问道。
    她目光清淡,声音幽幽:“因为他很聪明,知道一上来就动手动脚,会让我们觉得他好色轻浮,不值得依托,而且也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故而采取了一种迂回的方式。”
    说到这里,她目光莫名一闪,嘴角微翘,戏谑道:“譬如放长线钓大鱼,先引诱你我上钩,再慢慢诱骗入其毂中,最后被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慕容烟闻言一红,轻啐一声后,微嗔道:“天心姐你说什么呢,世兄才不是这样的人。”
    天心轻呵一声,也不解释,日久见人心,日后慕容这小妮子就知道夏侯淳脾性如何了。
    不过到那时,这小妮子能否逃出夏侯淳的魔掌都不一定,甚至说不定真被他拿下了,这妮子转头会帮着她男人算计别的女人。
    她暗自瘪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可是她师尊亲口对她说的,经常耳提面命的告诉她,这个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男人的话。
    “那天心姐你觉得,世兄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
    天心嘴角勾起弧度,似笑非笑地看着慕容烟,她也不点破,只是悠声问道:“首先必然是有倾城之貌的绝世美人儿,再就是有吸引他的特别之处,最后便是家世咯。”
    慕容烟眼神迷惘,微微皱眉,“喜欢一个人,跟家世也有关系?”
    瞥了一眼慕容烟,天心决定先泼这个小妮子一盆冷水,漫不经心地道:“对别人而言,自然无关紧要,可他是太子,日后极有可能还是东靖皇帝,所以他的女人必须在身世、样貌、见识以及能力等方面配得上他才行,否则连东靖朝臣那一关都过不了,更不用说龙椅上那位了。”
    她负袖而立,卓尔不绝的气质展露无遗,飒爽的英姿勃然,但说出来的话却令慕容烟缄默不语。
    “简而言之,要门当户对!”
    慕容烟眼帘低垂,她有些低落,这一刻她想到了太康中的那位女子。
    据世兄说,那位萧相嫡女才是他的心上人。
    而且观其姿态神色,两人似乎早已私定终身。
    她觉得嘴角有些发苦,眼角微涩。
    沉默半晌后,她螓首微抬,强自解释道:“天心姐你怎说到婚姻上去了,我不过是想要问问世兄心上人罢了。”
    天心思索了一下师尊曾对她的谆谆教诲,毫不客气地冷嗤道:“不以结婚为目的恋爱,就是在耍流氓。”
    “倘若他无法娶你,你们感情再深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届时待他一纸婚书摆在你面前,你付出多年的感情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翻了翻白眼,冷笑道:“拿自己的青春去赌一个人的承诺,你果真赌得起么?”
    她语气幽幽:“或者说,你能接受与太康那位共享?”
    相处月许,夏侯淳过往之事早已被她们掌握的一清二楚,尤其是曾对萧霁月那句承诺,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听闻天心所言后,慕容烟呼吸一窒,檀口轻启,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总觉得天心所言太过现实,也太过残酷,慕容烟张了张嘴,半是反驳半是羞恼地道:“天心姐你说到哪儿去,我不过是想问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而言,我又不嫁给他。”
    天心一脸不屑,呵,女人。
    师尊说过,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动物,说出的话同样不可信。
    天心瘪嘴,暗自嘀咕道,果然正如师尊所言,山下的女人脑子都有些拧不清,太单纯,也太蠢。
    还是修道好,男人,是什么东西,那玩意儿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
    目光在夏侯淳背影上逡巡,她心中轻哼,区区情劫,迟早要将它踏破。
    见慕容烟情绪有些低落,似乎仍在患得患失,她暗叹一声,情之一道,实在太过高深莫测,毕竟连师尊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闭关数十年都未曾参悟透彻,而以慕容烟这种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又怎能在短时间内彻底醒悟呢。
    心里这般想,天心却浑然忘却了下山的初衷,她同样也是为渡‘情劫’而来。
    她更不知道,论起行走江湖的经验,她们俩其实是半斤对八两,相差无几。
    不过,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如此在这个寒风萧萧、雨雪淅沥的五峰之巅,两朵未曾绽放的花苞迎着风雪,踩着冰冷的岩石,在窃窃私语,时不时脸颊羞红,娇嗔假怒,时不时咯咯直笑,举止嫣然,成为了这雪峰胜景中最为靓丽的一道风景。
    数十年后,两个绝代风华的女子携手共聚,游览旧地时,仍会磨耳私语,掩嘴失笑不止。
    却说天心眼见慕容烟深陷感情漩涡,迟迟不能自拔,她终究不能无视,暗叹一声,也罢,正所谓不撞南墙不回头,终究还是要她自己去参悟‘情’字一道,妄加干涉只会横生波折,不如顺其自然,看看她们日后究竟能否结成正果吧。
    可惜,天心不曾预料,这一‘顺其自然’,竟连累她的‘情劫’都渡得险象环生,几次濒临死亡。
    她拍了拍慕容烟的瘦削肩膀,冷峻的寒霜脸上艰难挤出一丝笑容,“不过你也别灰心,虽然太康萧家那位先入为主,可这事儿并非讲究先来后到,或许你日后能后来居上也不一定呢。”
    慕容烟扑哧一笑,白了天心一眼,“天心姐你又未曾找到道侣,怎怎如此清楚明白?”
    天心闻言一怔,待看见慕容烟眸中那一丝别样探究后,她那冰肌玉肤的冻脸瞬间抹过一丝绯红,羞恼道:“好你个妮子,竟敢调戏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两人便开始掐架,瘙痒乱挠。
    原来慕容烟渐渐醒悟过来,念头逐渐通达理智,同时有些羞赧,方才她明显陷入了‘知见障’,差点就被天心带偏了。
    不过,正如天心所言,倘若世兄心中只装了太康那位,那她日后又该如何?
    一别两宽,相忘于江湖么?
    慕容烟目光幽幽,芳心一促,情之一字,不知其何所始,亦不知何所终。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情丝缱绻,似断似连。
    飘散若云,兜兜转转。
    这时,那道俊逸身影微微侧身,狭长丹凤眼轻飘飘一瞥,似有万千风流撞入慕容烟心扉。
    “此行能够安然,幸在有你。”
    夏侯淳温醇儒雅声音响起,宛若潺潺流水,和煦暖风,吹散了少女心中的凉意。
    她双颊唰地一下变得绯红,心肝如小鹿般噗通噗通的跳个不停。
    正是柳色披衫金缕凤,纤手轻拈红豆弄,翠蛾双敛正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