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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扬这个时候也许在酒吧,或者别的他没有见过、也无法想象的世界里——那才是迟扬该在的地方。
    就像生在荒原长在荒原的狼,偶尔心血来潮混进人类社会,也不介意被人错当成宠物狗,甚至能将错就错地摇摇尾巴撒个娇,不知道是谁在哄谁玩——但是后退一步,他身后又是危险的无垠荒原,人类无法踏足。
    直到傍晚放学,何弈都没有再见过迟扬。
    这是周五,他们学校隔周一放双休,于是这天到傍晚就放了学。
    何弈照例回家住。
    他家在郊区,换乘公交也很难到,于是这天总会有司机来接,车停在后门。
    秋冬之际天黑很早,不过五点已经暗透了。何弈倚在教学楼后的过道里,低头点烟,一星火亮起又暗下,随后烟雾腾升。
    来接他的车就在几步外,一墙之隔,校门大开,如果有路过的学生走近几步多看一眼,就会注意到这个规规矩矩穿着校服、嘴角却衔着烟的少年。
    身形高而瘦,站在明暗交界的阴影里,像个逃逸的影子。
    周五了。他想,原来第一次在这里遇到迟扬,也不过是两周前的事。
    猝然开始,又仓促结束了。
    司机只送到小区门口,还有一段无人的路等着他。何弈关上车门,礼貌地道了谢,转身回家。
    市郊也少有这样安静的居民区,如果不是他父亲喜静,执意要将住所定在这里,他其实更喜欢有些人烟的地方。
    这和他的性格不符——但哪怕是死尸一具,关在寂静无趣的棺材里久了,也会向往人间。
    他站在夜色里,看着属于他们家那一户规整的灯光,突然有些怀念迟扬住的地方。
    也不见得热闹到哪里去,甚至别墅区闹中取静,和这里不相上下,但只要客厅里那盏水晶层叠的暖色吊灯一开,暖气和木质调香的味道迎面而来,他就觉得热闹。
    那是一种令人心驰神往,却又说不清原因的热闹。
    但已经过去了。
    他摁灭了只碰过一口的烟,决定将身上浅淡的味道归因在司机车上,然后低头整理了一下衣领,走进楼道。
    几分钟后他打开家门,对坐在沙发上看报的何彬轻声道:“我回来了。”
    他父亲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从换鞋踏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何弈原本就轻缓的动作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连说话都是低而规矩的——这算在他们家明令的教养里,十几年如一日。
    他也没有什么异议,甚至在遵循这些规矩时总怀着些许微妙的愉悦,毕竟他父亲只能看见他遵守家规,却看不见他关上房门那一刻是怎么点起烟,将烟灰弹落在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
    但现在他还要在客厅停留片刻,和他父亲聊几句两周来在学校的所见所闻——何彬问一句他答一句,规规矩矩,无功无过。
    成绩是全班第一,年段第十三。
    和同学关系友好,没有冲突,班长当得尽职尽责。
    一日三餐,作息规律,没有特殊的事。
    最后他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他母亲怎么不在。
    “回娘家小住,”何彬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报纸,“这周你大概见不到她。”
    娘家。何弈点了点头,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平静地想,她娘家早就不要她了。
    “你先回房间吧,”何彬似乎不欲多言,“按时吃饭。”
    八点整吃晚饭,今天他母亲不在,饭就是保姆来做。
    荤素搭配,营养丰富,他两个月前大概吃过同样的菜式和杂粮饭,连排骨汤里的白萝卜和莲藕都没有变化。
    餐桌上向来没有人说话,何彬保持着老一辈海归知识分子的习惯,吃饭时候要放晚间新闻,于是一时间只剩下女主持人波澜不惊的播音腔,还有餐具碰撞发出的轻微响声。
    他隔周回来一次,时间他父母都清楚,于情于理,他母亲都不该挑这个周末“回娘家”。
    何弈垂下视线,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将不自觉延伸的思绪截在半空,不再细想。
    他应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喝一杯热牛奶,回房间学习,睡前看一个小时的原文书,然后在十点半准时关灯睡觉。什么也不多想,什么也不过问。
    但今天这种约定俗成的安静没有持续到晚饭结束——何彬出去接了个电话,又很快面色不善地回来,交代他吃完按时睡觉,便离开了。
    现在只剩下女主持人念播音稿的声音了,说到一起家暴事件,经过多方调解夫妇二人冰释前嫌,重归于好,甚至有了孩子。
    他放下碗筷,抽出张纸擦了擦嘴,抬头看那则新闻,面无表情,眼神冷淡。
    像在看什么荒唐夸饰的讽刺剧。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这则新闻放完,画面切进广告时间,他才动了动挺直的肩膀,从校服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了根烟,面色平静地按进排骨汤里。
    火星子刺啦一声翻出白烟,然后熄灭了。
    荒谬的孤寂无声而来,从这所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涌出,像经久的蒙尘那样,无可逃避地裹住了他。
    他突然很想见迟扬。
    抱一下,或者只是说几句话——如果他说睡不着,心情不好,迟扬一定会留下来陪他。
    他拿出手机,解锁,打开微信,翻到联系人里迟扬那一栏,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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