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自救

      周一。
    新陆传媒,新闻办。
    上回的采访稿经由纪得修改后一稿过了,徐子默都对她刮目相看。
    祝福去新闻办也有了底气,再没有之前被退稿时的局促不安。
    “师兄。”
    徐子默公出了一天,过了下班时间才回的公司,祝福掐着点来找他。
    “我把今天的采访资料整理一下,马上。”
    回来的路上,她就发信息给他,说是有事商量。
    等他的功夫,祝福思量着待会儿要开口的事,一颗心坠坠地沉。
    “好了。”徐子默收拾好办公桌,拿起随身的背包:“想好吃什么了吗。”
    “我都可以。”她的心思就不在晚餐上。
    上周疗养中心的专题报道效果颇好,引起社会热议,招商部电话都被打爆了。
    新闻组参与编采的同事或多或少都发了奖金,祝福是外援,所以例外。
    徐子默借着这个机会,说是请她吃饭,权当是弥补她的那一份。
    离公司最近的老宅区,有一家远近驰名的羊锅店。
    门面不大,装修古早,但胜在食材新鲜。
    羊肉都是从草原空运而来,每日限量供应,吃的就是一个精。
    他们到的时候,店铺外蓝色塑料凳上坐满了人,排队叫号已经到两位数了。
    看着前面乌泱泱的人,哪怕羊肉锅的香气再扑鼻,祝福还是打了退堂鼓。
    “这么多人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换一家吧。”
    徐子默难得坚持:“饭点到哪里都要等,这家不错,羊肉尤其正宗。”
    上回部门聚餐吃的是自助烤肉,按人头收费,肉类质量实在有限。
    祝福嘴刁,一晚上烤馒头片吃了不少,肉没动几口。
    取了号,他们在角落找了两把塑料凳坐下。
    祝福只奔主题:“新闻组的立项申请下来了吗。”
    “哪个专题。”徐子默还在用手机回复公事,一心多用,问得随意。
    “走访服刑犯人的专题。”
    当日和吴沛山说起的难事真假参半,采访是真,申请手续复杂也是真。
    只有“王伟诚”是她信口胡诌的一句试探。
    而今,她是打算以假乱真了。
    “批下来了吧,那个专题不是我负责的,明天帮你问问。”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看一看审批文件。”祝福说。
    徐子默听出纰漏,目光从手机上转移到她镇定自若的脸上,试图从中找出些端倪。
    “你问这个做什么。”
    祝福回避了视线,转而又坚定了心意,她抬眸,异常平静地直视着他。
    “姐姐在临死前遭受长达数年的虐待,我怀疑是她的继父王伟诚所为。
    在11年王伟诚因行贿罪被判无期徒刑,目前于安州监狱服刑。
    我要去见他。”
    “你开什么玩笑。”
    徐子默显然不同意她疯狂的念头。
    姑且不论重刑犯在服刑期间是否被允许会见,就是可以见,对象也仅限于亲属及监护人。
    她要以什么身份去探视。
    徐子默眉头紧锁,想着几分钟前她的问话,难不成……
    “安州监狱不比疗养中心,审核严格,况且不是我直接负责,所以之前的办法在这行不通。”
    祝福低头不语,手指一点一点敲打在手机壳上,像是在辨别他话里的真假度。
    徐子默接着补充:“这次走访的叁个典型重犯名单里并没有包括王伟诚,就算真的让你随行了,也见不到。”
    “我没想故技重施。”她淡淡开口。
    徐子默实在猜不透她了:“那你……”
    “拿到审批通过的复印文件,以记者的身份进去采访。”
    他提出纰漏:“你没有记者证。”
    祝福默然不语。
    徐子默心里咯噔一下:“造假是违法的。”
    祝福没有理会。
    徐子默叹息一声:“真的非见不可吗。”
    他话里有话,仿佛在问。
    非查不可吗,非要追根究底吗,铤而走险也在所不惜吗。
    自她来到Z市,不,自她得知如愿的死讯,徐子默觉得她与当初在社团时的样貌截然不同。
    被心里的执念压得喘不过气,前路荆棘她负重前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偏偏如此,她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越是坠入迷雾,越是遇见形形色色的局中人,入耳的话全是错误答案,阻挠和滞碍。
    吴沛山说,从前的事别想了。
    陶漾说,旧事重提也无法弥补当年,别执着。
    谢译的闪烁其词,如璇的崩溃忏悔,这一幕幕都在警示着什么。
    而现在,连置身事外的徐子默都开始加入劝阻的行列。
    放弃吗。
    祝福问自己。
    其实,她想过放弃的。
    在牧场,第一次听到谢译的忏悔和自罚时,她想过算了,停止吧。
    去疗养中心采访时,无意间得知如璇和他的联系,在他的假话里,祝福又动摇了。
    当她以为即将接近真相的那一刻,总有另一个更大的谜团笼罩过来。
    吴沛山的隐瞒,陶漾的口述,谢译的知而不答。
    她做不到熟视无睹。
    全世界都在极力遮盖当年,掩藏过去。
    命运的迷雾闪着妖冶的色泽,将她束缚,越拖越重,越沉越深。
    手机一震。
    祝福解锁,主界面上是他的信息。
    简简单单四个字:“还不回家?”
    呵,他说家,他可真敢说。
    祝福看着那条信息,眸色渐冷,凉意四起。
    ///
    二年级的星期五,祝福和男同学一起值日。
    教室里就他们两个人,祝福想着早点打扫完回去,今天祝振纲来县里办事,顺道能接她走。
    另一个人就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祝福,我爷爷可能要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还带着天真,觉得好玩。
    是啊。
    二年级的孩子哪会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呢。
    “哦。”
    祝福没在意,她忙着把椅子搬到课桌上,又沉又累。
    “真的。”
    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真话,又加了解释:“他已经一个礼拜都吃不下东西了。”
    祝福这才竖起了耳朵,大约是胃口一直都很好,所以她不知道吃不下东西是什么感觉。
    但祝振纲说过,人是一定要吃饭的,不论大人小孩。
    成功引起了祝福的注意,男同学更活跃了,话匣子开了。
    讲了最近他爷爷如何病态的前后剧情,直到两人打扫卫生结束一起走出教室,他还没有停嘴的意思。
    祝振纲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祝福加快了步伐。
    挥手道别的时候,男同学特意加了一句:“我下周一上学再和你讲,再见。”
    祝福点头,面上兴趣缺缺,心里更是没所谓的。
    回去的路上,祝振纲难得问起她:“聊什么这么欢。”
    “他说,他爷爷可能要死了。”
    童言无忌,但也不是这么个说法。
    祝振纲皱起眉头教育她:“不可以这么说话,大福。”
    祝福把刚才的事重复了一边,不过她尽量精简。
    那个男同学语言功底不行,来来回回说的都是重复的信息,到最后只一个重点。
    他爷爷躺在床上一周了,食欲不振,滴水未进。
    祝振纲闻言,脸色更沉了,他觉得事情并不像两个孩子阐述的轻描淡写。
    也就是一瞬间的犹豫,他让祝福带路,两人一起去了那位男同学家。
    男同学的父母常年外出务工,家里就只剩下爷爷和孙子。
    他们到的时候,老人家已经气息奄奄了。
    祝振纲尝试叫了几声名字,他眼神涣散地应,估计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喊了邻居几个,大家一起把老人送到了县城医院。
    后来医生确诊为慢性食物中毒,估计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如果再耽搁一两天,这人就没了。
    好在虚惊一场。
    祝振纲帮老人家付了医药费,邻居几个看孩子实在可怜,也说会帮忙来病房照顾。
    这事就算过去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祝振纲把女儿叫到跟前,很严肃地分析并教育了今天的事件。
    关于生命,关于不经意的一句话,关于生老病死的意义。
    “不要忽略任何求救信号,那是垂死挣扎的人们最后的告白。”
    尽管有时候他们表现得更像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祝福记住了。
    很意外的是,她不觉得伤感,也没有因为听到离世和死亡这样的字眼而害怕。
    只是将父亲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上。
    ///
    如愿的死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冲动。
    一个漫长且循序渐进的历程,但无人问津。
    她日益沉默,寡言少语,存在感为零。
    身上的伤疤,心里的残缺,缺爱的失落感。
    归根结底,并不是她隐藏得有多高明,只是被忽略得太彻底。
    那些自诩爱她的人,没有一个伸手救她。
    以至于在悲剧酿成后摆出追悔莫及,捶胸塌地的嘴脸。
    都显得尤为仓皇可笑。
    当死亡降临,我们才会正视悲剧,总是如此。
    祝福直视着徐子默,目光坚定且果断,像是对自己说。
    “是,我非见他不可。”
    迷雾遮目,烽烟四起。
    赤脚踩上满地荆棘,腥红染漫了枝干,而她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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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福到最后还没吃上羊肉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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