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 前世一梦

      甚至还理直气壮地承认了之前刻意瞒着他的事情。
    这情形……怎有一种夫人没了阿渊,便干脆连他也不想要了的感觉?
    是,这次甚至是极清晰的感觉,而不是错觉了。
    徐氏大约也是当真不想同丈夫再多说,擦干净了眼泪,便躺了回去。
    看着面朝内侧躺着的妻子,吴世子压下心底的复杂与苦涩,也默默躺下了。
    这一夜,夫妻二人都没能睡好。
    次日依旧是和往常一般时辰起身,洗漱罢,便有丫鬟摆好了早食。
    夫妻二人正要坐下时,一名丫鬟走了进来禀道:“世子,夫人,世孙过来了。”
    徐氏微微一怔,才点头道:“让人进来。”
    话音刚落,就见身穿黛蓝长袍,玉冠束发,清爽干净的少年走了进来。
    “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
    少年施礼请安,神情语气皆与往常没有半点分别。
    见得这一幕,徐氏眼眶微热,声音里却满含笑意:“……可用过早食了?”
    “还不曾。”
    “那便坐下一起用吧。”徐氏忙向丫鬟吩咐道:“加一副碗筷来。”
    饭菜自是来不及加太多了,但丈夫少吃点也就够了。
    吴恙本没打算留下用早食,然而见丫鬟应下去了,遂也应了声“是”。
    一餐安安静静的早食用下来,徐氏的心情也渐渐得以平复了许多。
    阿渊虽不喜多言,但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让她能够安心。
    孩子这般懂事,还想着倒过来宽慰她,她身为长辈,更该多往好的方面去想想,多思量着怎样才能帮到阿渊才是。
    饭后,碗碟被撤下,一家人又坐着喝了会儿茶,尚且另有事情要办的吴恙适才离去。
    ……
    天色阴沉着,团团涌动着的黑云,笼罩在扬州城外的一座看似毫不起眼的别院上方。
    别院中,堂门外燃着火光,火舌肆虐,很快蔓延填满了整座檐廊。
    身穿雪青色衣裙的许明意倒在了这烈烈火光中。
    一只盘旋着的黑影要往火中冲去,一边发出尖利的鸣叫声。
    是天目。
    许明意听到了。
    且也看到了。
    按说她本是已经没办法再看清任何了,可她此时却清楚地看到大鸟一次次地试图撞入火中,鼓动着的大火甚至燎伤了它的翅膀。
    许明意想对它说,快些走吧。
    可她发不出声音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鸟扑棱着被烧伤的翅膀,焦急地哀鸣着。
    她看得也很焦急——往常怎也没发现这鸟竟这么傻,它不是一贯最怕火的吗?
    这时,一道身影冲进了火中,将她从火光中抱了出来。
    是那个人?!
    许明意心中一紧,似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朝着那人的脸看过去。
    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子黑衣墨发,眉眼英朗,鼻梁高挺,雨珠从那线条好看的下颌处滚落,砸在她的脸上。
    他意外惊诧地道——
    “许明意,你竟还活着?!”
    许明意也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当中。
    这话……该她来说才对吧?
    ——吴恙竟还活着?!
    那先前坠入冰湖中死掉的,害她偷偷掉了好些眼泪的那个人是谁?
    紧接着,她便看到他急着叫人扑灭了她身上的火。
    火虽灭了,她却也未能张开眼睛。
    说来真是奇怪,她竟能看到自己完完整整的身体,就像是个旁观者那样。
    她还看到吴恙将她抱上了马,在雨中一路疾驰,来到了一处军营中。
    随行的军医摇了摇头,吴恙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说是让人去城中将最好的大夫抓来——许明意不禁想,这怎跟山匪似得?
    但巧得是,此时裘神医被带到了——留在别院中善后的人将裘神医他们给带回来了。
    从未这般狼狈过的吴然哭得眼睛肿得都要瞧不见了,见到吴恙,诧异之后,又扑过去大哭了一场。
    裘神医替她诊看罢,也是摇了头——难的不是烧伤,而是她所服下的毒。
    吴恙闻言皱着眉沉默了下来,转头看向被安置在床榻上的她。
    良久后,才道:“怪我去得太迟了。”
    吴然站在榻边抹着眼泪。
    阿珠跪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还有那一身羽毛被烧得近乎焦黑的大鸟,也守在床边,不时伸着脖子,拿长喙挠着她的手。
    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大鸟摇摇晃晃地来到裘神医身边,去啄他的袍角。
    裘神医叹了口气,垂眸看着大鸟,道:“她走了。”
    大鸟顿时大叫了起来。
    又奔到床边,挣扎着要飞上床去。
    或因是烧伤了翅膀,这动作看起来竟像是一只努力扑棱着却还是飞不高的胖鸭子。
    吴恙上前将大鸟抱了起来,交给了裘神医:“有劳带它下去治伤。”
    裘神医接了过来。
    边带着试图挣脱的大鸟出了营帐,边道:“还犟呢,你这再多烤会儿,洒点盐上去,就能拿来吃了……”
    这么惨吗?
    想来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许明意凑到床边看了看,遂不禁露出不忍卒观的神情来。
    ……不赶紧埋了,还等什么呢?
    再看着或站或跪在床边的几人,许明意叹了口气——倒也不必非要用这般方式来吊唁她,如此惨状被人盯着瞧,她会死不瞑目的。
    这个念头刚出现在她脑海中,只见四下情景大变。
    压低的天际之下,宫殿巍峨矗立,空气中流动着的,似有血腥与烧焦的气息。
    身披乌甲的年轻男子闯入了养心殿,把病榻上的皇帝拖拽而出。
    被拖出的皇帝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内监群臣悲愤怒骂。
    看着那被拖出殿门的皇帝,许明意掩嘴惊呼,心道:这合适吗?
    下一刻,待看清那皇帝的脸之后,顿时便觉得——确实还挺合适的。
    她听到吴恙逼皇帝写罪己诏,洗清许家和吴家冤名。
    不多时,一名身穿盔甲蓄着络腮胡的男人走了过来。
    皇帝见了来人,咬牙破口大骂起来。
    吴恙抬手向他行礼:“父王——”
    父王?
    许明意有些怔怔。
    待再回过神来之时,她竟已身处在了一处墓地之中。
    看着身边的墓碑上刻着的字,她不禁愣了愣,这是祖父的墓……
    还有父亲的。
    二叔的。
    母亲,明时……
    她缓缓走着,看着,一座座墓碑冰冷安静,许明意眼底刺痛,原来这是他们许家的祖坟。
    可她家中本是以通敌罪被满门抄斩,身为重犯个个身首异处,是何人将祖父他们移入了这祖坟中呢?
    她想,应当是吴恙。
    但是,连秦五叔和云六叔的都在,怎么偏偏唯独不见她的墓呢?
    啊。
    许明意轻轻一拍额头。
    她怎么忘了,她是出嫁女,自然不可能葬在自家祖坟中。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她只觉周身景致再度变幻——她竟当真来到了宁阳,吴氏一族的祖坟所在。
    吴家不愧是百年士族,便是祖坟也比他们许家要阔气得太多。
    此时她所在,便是自己的墓前了。
    而在她身边的,竟是吴恙的墓。
    所以,她所嫁的那个吴恙,的的确确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身份截然不同的那个人了。
    “当真不回去吗?”
    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许明意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身穿鸦青长袍的俊朗男子看着她坟墓的方向。
    她循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只见一只大鸟蹲在她的墓旁。
    原来是在和天目说话啊。
    不过,天目这是不愿随吴恙回京城,要呆在这儿做守墓鸟吗?
    可它现如今瞧着分明也不大精神了,或是因为先前受过伤的缘故。在这坟地里呆着,哪有跟着吴恙回京城来得舒服呢?
    也一把年纪的鸟了,按说该享享清福了才是。
    许明意在它旁边蹲身下来,有心想劝一劝,但大鸟并听不到她的声音。
    吴恙唯有走了。
    只交待守墓的仆从多加照料。
    吴恙走后,天目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两粒种子,拿爪子在她墓边刨啊刨,将种子埋了进去。
    待到春天时,种子发了芽,在阳光雨露下生长伸展,终于在一个夏日的清早开出了两朵蓝白色的朝颜花。
    天目蹲在那里拿圆溜溜的眼睛瞧着那两朵花,似乎很满意。
    吴恙又来了。
    这次他身上的盔甲还未来得及卸去,且好像还受了伤。
    他亲手摆了带来的水果点心。
    许明意仔细瞧了瞧,那些点心竟皆是她喜欢吃的,可他是怎么知道的,是当年在宁阳定南王府中时留意到的吗?
    但无论如何,他能特意带这些过来,她自然是很感谢他的。
    虽然她也只能看一看而已。
    吴恙走后,几只家雀儿飞了过来觅食,刚飞来,就被天目扇着已经飞不高的翅膀给赶走了。
    看着仿佛护食的鸡妈妈一般的大鸟,许明意笑着想,倒是还挺操心的。
    而事实证明,大鸟当真尽责非常。
    不止会看着她墓前的吃食,还会细心地替她拔去坟墓边的野草,拿翅膀将坟上的落叶也清扫的干干净净,每日都要扫上一遍。
    许明意认真做了一下比较,方圆十里内,她这座墓被打理得最是用心漂亮,便是连吴老爷子的也比不上呢。
    又一个冬天到了。
    吴恙再来时,亲手替天目做了个避寒的小木屋,就在她的墓旁。
    许明意蹲身在一旁,托腮看着他拿着锤子敲敲打打的动作。
    他看起来已有二十七八了,比起曾经那个浑身朝气的少年,现在的他,看起来则是更为沉敛稳重了。
    但论起好看,却也并不输从前呢。
    许明意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视线才移到他手上。
    治国繁忙之余,竟还学了木匠活吗?
    上次她听他身边的随从称他为“陛下”来着。
    可这位陛下似乎常常御驾亲征。
    这座木屋做成之后,许明意便再没见过吴恙了。
    她每天就呆在这里,看着大鸟忙忙碌碌,倒也觉得很有趣。
    直到有一天,大鸟睡在木屋里不出来了。
    守墓的仆从拿了水和吃食来,它也不肯动。
    仆从叹着气走了。
    如此整整两日,大鸟不曾喝一口水。
    许明意心急如焚,想做些什么,偏偏什么都做不了。
    第三日的午后,大鸟终于从木屋里挪了出来。
    夏日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已显老态的大鸟卧在她的墓旁,闭上了眼睛,再没能醒来过。
    许明意唤了一声又一声,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吴恙呢?
    她站起身,想要去找吴恙过来。
    此时,却突然有阵阵哀乐声传入她耳中。
    她心中莫名一紧,跑了出去。
    这里是京师……
    此时却处处哀号,满城缟素。
    此乃国丧之礼……
    许明意一路奔进了宫中。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棺前设有几筵,其上摆有安神帛,立铭旌上书“大行皇帝梓宫”——
    是吴恙走了?
    听着耳边的拗哭声,许明意的目光有些呆滞地看向四下。
    入目皆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但奇怪的是,并不见有任何妃嫔宫眷在。
    跪在最前方,披着丧服,怀中捧着牌位的,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
    看样子,这便是下一任国君了吧?
    可是……为何看着同吴恙一点都不像呢?
    反而像极了另一个人……
    是谁呢?
    许明意凝神想了片刻,脑海中出现了一张脸庞来——敬王世子!
    难道是敬王世子的血脉?
    可敬王世子早因谋害前太子之事而丢了性命,又怎会有血脉尚存于世?
    许明意心中不解,目光再次看向那少年身后左右,确实不见有妃嫔的身影。
    所以,吴恙是没有自己的子嗣吗?
    虽说东征西战,国事繁忙,但生个孩子这种事情又能费多大功夫呢。
    但想一想他的性子,也就大致明白了。
    面对任何事,他都是个不肯勉强将就之人,感情之事是这样,养育孩子或许也是这样?
    可已经是当了皇帝的人,怎还是这么倔呢。
    金銮殿的柱子,恐怕都被御史们给撞断好几根了吧?如若是以死相逼,想来那不仅是费柱子,甚至还挺费御史的。
    但是……他究竟是怎么走的?
    分明还这样年轻。
    是旧伤堆积操劳交瘁,还是永远留在了战场上?
    突然,一道强光出现,许明意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再睁开眼睛时,只见上方天际蔚蓝,日光刺目。
    许明意怔怔地看着四下的郁郁花木,耳边鸟鸣声清脆,让她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年何处。